http://www.kk.gov.tw/ |2015.3.5 
 
國光電子報 第一百三十二期 發刊期一百零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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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袖胭脂 百年戲樓

――戲,啟動一切

王安祈 本團藝術總監

 

去年四月,國光劇團應上海大劇院之邀演出「伶人三部曲」,《孟小冬》、《百年戲樓》和《水袖與胭脂》三部以伶人為主體的台灣新編戲曲,到上海連續演出近兩週,當地媒體和觀眾都很感興趣,問我何以想出這特別的題材。我的回答很簡單,啟動伶人三部曲的,是戲。這三部都是「以戲寫戲」。

我愛聽孟小冬的唱,所以編《孟小冬》這部戲時選擇以聲音為主軸,即使是她的兩段愛情,也都以嗓音的共鳴為喻。全劇只寫一個在眾聲喧嘩(掌聲、槍聲、流言蜚語)中仍能追尋自己聲音的女子。

《水袖與胭脂》的編寫則由蔡正仁老師而起。1992年上海崑劇團以兩岸交流後第一支來台演出團隊的身份登台,第一晚即是蔡正仁和張靜嫻兩位老師的《長生殿》。當晚國父紀念館爆滿,大唐盛事、精美崑曲帶來藝術宴饗,在謝幕如雷的掌聲中,我卻覺有些遺憾,唐明皇欠楊妃一個道歉。

當時的《長生殿》為一晚三小時濃縮版,馬嵬坡埋玉之後,再演一小段唐明皇的雨夢思念即結束。失去了楊妃的唐明皇蒼老悽惶,但唱的只是自己的孤獨,只是對楊妃的思念,卻沒有一句反省。我總覺得唐明皇還沒敢面對自我,還不夠「成熟」。

隔兩年崑團再度來台,蔡老師帶來折子戲〈迎像哭像〉,那是《長生殿》後半,安史之亂已平,回到往日宮殿,面對楊妃塑像,唐明皇終於唱出了:「我當時若肯將身去抵擋,未必他直犯君王,縱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雙」。蔡老師唱得天地動容,強大的感染力撲面而來,當下,我強忍住眼淚,卻渾身一鬆,竟有如釋重負之感――唐明皇終於敢面對自我了。

此刻的他,懇切自剖,唱出了泣血悔愧,唱出了悲劇最高興味。悲劇,未必在衝突矛盾的當下,而在側身天地、獨對蒼茫,向內凝視、痛定思痛的那一刻。我想,《長生殿》如果只寫到馬嵬埋玉,算不了悲劇 ; 如果只寫到劍閣聞鈴,也只有唐明皇的自嘆孤淒 ; 直要到〈迎像哭像〉,才是真正的悲劇。

我一定要讓楊妃當場聽到唐明皇的悔愧!

於是我在《水袖與胭脂》裡設計了「梨園仙山、戲劇王國」。這構想來自古典小說名著《鏡花緣》。《鏡花緣》裡能有「君子國」、「女兒國」,為什麼不能有個「梨園國」呢?我想像那裡的人都喜歡戲,全國公民不是戲迷票友,就是演員名角,每個人說話都像唱戲,走路都踩著鑼鼓點子,而梨園國的主人,自非太真仙子莫屬,我借用了白居易《長恨歌》裡「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的空間,結合《鏡花緣》的想像,太真仙子既可說是楊貴妃死後之靈,也可視為戲曲舞台上虛擬塑造的楊妃角色。死後的楊妃,成為戲曲舞台上活躍的角色,多少劇作演繹她的故事,但她總覺得沒有一部作品能刻畫她的心事。每個人都在找尋屬於自己的一齣戲,已經 「身在戲中」的角色,仍不斷追尋更能演透自己心情的新創作,「心事且向戲中尋」的太真仙子,看著「行雲班」演她的故事,但戲中一曲「七夕盟言」激怒了她,戲裡的唐明皇口口聲聲「情比金石堅」,事實上馬嵬坡前他卻捨棄了她。仙子傷心的將行雲班逐出宮,而頭牌小生無名公子卻被留在宮中,就在仙子身邊,隨時隨地一點一滴地演著唱著唐明皇和楊妃的故事,這是仙子又期待聽又怕聽的。而這些戲的片段,無名公子卻是不按次序忽前忽後的演唱著,仙子正沉浸於「花繁穠艷」嬌寵的同時,已成血污遊魂的楊妃心聲與鬼步(「痛察察一條白練香喉鎖」),卻已繞著她圍轉。仙子一陣陣迷惘,轉而走出深宮玉殿,想在梨園仙山其他的角色、別人的戲裡,安頓心情。

她看見了西施對戲裡自己結局的不安,也看到生前情敵梅妃安於她自己的戲,在梨園仙山一角悲泣低吟,而這悲泣低吟的「戲劇動作」恰恰紓解了梅妃自己一生的遺憾,梅妃「享受著」舞台上的悲情形象。太真仙子看到了別人對各自戲劇形象的不同反應,隨即因意外披上半截遭火焚搶救下的喜神戲衫而「角色附身」,脫口唱出了唐明皇(戲班祖師爺、喜神)的心情。她這才知道,自己死在馬嵬之後,唐明皇還曾重新回到這塊傷心地,也曾回到舊日長安宮殿,仙子想知道行雲班這齣戲在「七夕盟言」之後是怎麼演的,但此班卻已被她自己逐出宮去,只有頭牌主角無名仍在宮中。因此她回宮後主動參與無名的排練,不料無名卻正在排演她年輕時的另一段悲劇:與十八王子的短暫婚姻,被唐明皇硬生生拆散的婚姻。

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戲,也都希望主導自己的戲,而戲未必還原真相,戲劇反映的是每個人所期待的人生,所以一陣交互逼問之後,仙子憤而刪去十八王子這段戲,她繼續命小太監尋找行雲班,看行雲班如何詮釋自己的故事。

伶人最具強悍的韌性,已被解散的行雲班,仍冒牌組班二度進宮,仙…子終於聽到了戲裡的唐明皇唱出:「我當時若肯將身去抵擋,未必他(陳元禮)直犯君王,縱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雙。」

《水袖與胭脂》的編寫,就是要想彌補我自己當年看戲的遺憾。而《水袖與胭脂》裡的崑曲,對我而言,並非對於清代崑劇《長生殿》的戲中戲引用,我想探討的是,一部如《長生殿》般偉大的鉅作是如何誕生的。《水袖與胭脂》的主題是「戲」,是「創作」,總要到唐明皇情感深刻成熟,一部鉅作才出世。我讓《長生殿》在《水袖與胭脂》裡一點一滴逐步創作成形,雖然唐明皇仍是要透過伶人胭脂水袖的妝扮才唱得出自己的內在反省,但戲劇終究治癒了傷痕,太真仙子得到了答案。

我讓《長生殿》在《水袖與胭脂》裡因著明皇的「面對自我」而逐步創作完成,同樣的,《百年戲樓》與《白蛇傳》的關係也是如此。《百年戲樓》讓京劇人自述身世,回首近百年京劇台前幕後的生命故事,「男旦、海派、文革」三幕拉出了時間軸線。當初我與另兩位編劇(周慧玲、趙雪君)討論貫穿百年的劇目時,慧玲一語點出蛇的意象「繾綣糾纏」,而我們不只挪用為戲中戲,更讓《白蛇傳》在《百年戲樓》裡點滴成形。而這又與我一生一世聽戲的經歷緊密糾纏。

田漢新編《白蛇傳》已是兩岸隔絕之後,台灣觀眾不可能聽見錄音,但戲迷就是有辦法,突破重圍硬是「偷聽」到了全本。幼年的我對白蛇悠悠忽忽的嗓音迷戀到骨子裡,她行腔轉調宛若「百尺遊絲,搖漾風前」,而我無法知道這位在1949年以後紅起來的演員名姓。幾十年來,我聽著錄音,想像著台上深情繾綣的這一對,台下必也是平生知交。戲因想像而更美麗。直到二十年後,我都讀到碩士班了,才知道她的名字,一筆一畫寫了多少遍,銘記在心。又一個二十年,章詒和《伶人往事》問世,我一生批風抹月的想像被狠狠戳破,原來文革時批鬥許仙的竟是白蛇。面對《伶人往事》裡的〈留連,批風抹月四十年〉這一篇,我幾度掩卷不忍續讀,也不忍再聽那百尺遊絲、搖漾風前。直到編寫《百年戲樓》,我細細思索這段因由,才逐漸同情。在那人性扭曲年代,若不出賣最親近舞台伙伴的生活點滴,她肯定無法自保。

根據章詒和所寫,文革結束後想再唱《白蛇傳》卻沒了許仙。孤伶伶的白蛇,漫天風雨裡遍遊西湖,竟尋不著借傘之人。她想到了許仙的兒子,親身到偏遠的劇團尋找他,鼓勵他接替父親角色,重新登台,和自己雨中相遇,借傘定情。戲結束謝幕時,她把年輕的許仙直往前推,讓他一人接受觀眾的掌聲,自己則退後一步,含淚觀看這一幕。

這是章詒和所寫白蛇的贖罪。奇異的是,戲裡是許仙因多疑而私上金山背叛了白蛇,台下卻恰恰相反。當時真是戲,今日戲如真。而戲裡戲外關係倒錯。當戲裡的白蛇手指許仙,唱出「誰的是、誰的非、你問問心間」時,孰假孰真?是耶非耶?真個恍惚難言。以前聽〈斷橋〉,忒迷這一句,這句是沒有伴奏的「乾唱」,絲竹俱歇、人聲悠悠,千古情愛的糾纏盡蘊於其間。而今重聽,不禁想問,幾十年來我迷戀到骨子裡的聲音,究竟是白蛇對許仙的質問?還是她自己的心靈究詰?

背叛與贖罪,不是我們沒經歷過文革的人能置一詞的,《百年戲樓》把一切盡歸於戲。這戲全部用傳統老戲的唱段來編織,編織成一部全新的戲。這些傳統老戲唱段的穿插,看起來像是伶人日常生活中的哼哼唱唱,但不全然是單純的「戲中戲」,它們和劇中人的人生處境形成「隱喻」關係,或呼應、或映照、或對比、或相反,若即若離、不黏不脫,交錯纏繞、糾結互文。(不僅《白蛇傳》,前半的《搜孤救孤》也是隱喻。唐文華與盛鑑這對師徒所飾演的程嬰與公孫杵臼,一捨性命、一捨親生,共同奔向正義;現實人生中的這對師徒,卻為了理想走向不同的藝術道路,師父內心即使認同徒弟的創新作為,但在講究師承的京劇班,創新形同背叛,戲中戲的程嬰鞭打公孫,恰似一場必要的儀式。)政治、社會都會改變,任憑一頁翻過一頁,悠悠忽忽的聲音永遠傳了下來,百尺遊絲,搖漾風前,也拂過歷史扉頁。怨恨癡念,只有在戲裡才能酣快淋漓,而戲到最後,總歸團圓。唱戲,不就是為了追求圓滿嗎?不就是為了追求現實人生永遠求不到的圓滿嗎?《百年戲樓》演到最後,就只能唱一齣斷橋相會,「猛回頭避雨處風景依然」。

不過到大陸演出時並沒有強調創作緣起,希望上海觀眾直接入戲。那天特別緊張,看著俞振飛夫人李薔華、關棟天、陳少雲、王夢雲、蔡正仁、梁谷音、張靜嫻、張銘榮、史依弘、王佩瑜等大腕名角一一走進觀眾席,止不住一陣陣緊張。開演不久,戲進行到師傅教訓徒弟「先把祖宗東西吃透了再來改」,突然爆出熱烈掌聲。這裡並沒有唱,觀眾不是為唱唸表演叫好,是對劇情台詞表態。不一會兒,劇中人說到「祖宗不也改他祖宗的嗎?」另一批觀眾又大聲叫好。戲裡的傳統創新之爭竟如此熱烈直接的反映在當下。

等到文革那一幕,當許仙在白蛇厲聲瘋狂的連串指控裡,幽幽一句:「憤恨底下的情癡,才是白蛇」時,全場鴉雀無聲。隔天上海報紙標題寫著:「台灣人演文革,上海人哭了」,「大陸伶人的百年滄桑,卻由台灣劇團在大陸娓娓道來」。

我知道這樣的題材當然會有熱烈的反應,而最關心的仍是戲,戲中戲與戲的交織互文。我妥善珍藏起朋友寫的這樣一段話: 「溫柔婉約和殘酷撕扯竟可以並存在一齣戲中,那一層一層的情緒,仿佛包容所有,卻又黯然,冰冷的湖水漫延到了腳前。看《百年戲樓》,從此就會對《白蛇傳》念念不忘,盤踞心頭。看《水袖與胭脂》,從此《長生殿》的〈哭像〉就會成為心底痛,愈痛的時候愈想聽。」

看戲的感動成為持續創作的動力,戲戲相循,迴還往復,演繹著人生舞台。《百年戲樓》最後,伶人們抬起戲箱一步一步繼續向前走;《水袖與胭脂》的尾聲,仙子捨棄仙山烏托邦,投身滾滾紅塵,演盡天下離合悲歡。今年四月,伶人回眸,《水袖與胭脂》與《百年戲樓》從上海灘頭折返臺北城市舞臺,「人間多少難言事,但求戲場一點真」是我寫的戲詞,更是卑微真心的人生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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