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假作真時真亦假

──《十八羅漢圖》的兩個世界

周昭翡 作家、資深編輯人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2015年9月號，第371期。

十八羅漢是釋迦牟尼佛的得道弟子，歷來以十分鮮明的形象，被供奉在諸多廟宇寺院。十八羅漢的法相，論具體事蹟者，有降龍羅漢、伏虎羅漢等；以外表特色動作見長者，有長眉羅漢、挖耳羅漢等。雖說佛法講「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指出人因為受到障蔽，無能清楚理解真實，只靠眼見為憑，進而教導人拋開對「相」的執著，但是「無相」對多數人而言究竟晦澀難懂。人間修行必有一番過程，方能感受從「有」至「無」的境界，十八羅漢便是以可親近、可理解的樣貌，現身弘法。

今年適逢國光劇團成立二十周年，新編大戲從一幅《十八羅漢圖》說起。翰墨有靈性，《十八羅漢圖》牽引出人類情感的愛恨欲望，也牽引出金錢遊戲的現實利益。

故事講述一位長居紫靈巖修行的比丘尼淨禾，年輕時救了孩童宇青，將其撫養長大，日久師徒兩人產生難以明辨的情愫，淨禾自覺，遂命宇青下山。紫靈藏有「畫品第一」的殘筆居士真跡《十八羅漢圖》，歷久殘破。宇青要求協助師父將此畫修復完竣方下山。為克制欲望，兩人約定晝夜輪替作畫，互不相見。

十八羅漢修成日，便是師徒離別時。淨禾遂將此圖贈予宇青以為紀念。

宇青下山來到墨哲城，在專營古畫交易的凝碧軒裱畫謀生。軒主偶見宇青所繪羅漢，驚覺其才情，心生妒恨，設計將其陷害入獄。

度過獄中十五年歲月，出獄後的宇青被曾經遭凝碧軒哄騙的雲起樓網羅作仿畫，而雲起樓主人之子將其仿作《十八羅漢圖》又賣給了凝碧軒。

故事的高潮在一場品畫大會上，真假《十八羅漢圖》同時出現了。如何辨其真偽？紫靈女尼淨禾被請出鑑識，回首前塵，凝視一幅是兩人合力修補過的殘筆真跡，一幅是摯愛的徒兒歷經滄桑後繪出的仿作，不禁讓她百感交集，頓時，內心波濤洶湧掀起千層浪。往事歷歷如繪，淨禾看到久別後宇青的心境轉折。何者為真？何者為假？真真假假俱在其中。

此次《十八羅漢圖》以繪畫為媒介，讓我想起2007年國光劇團以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為藍本的新編同名劇作，寄寓流離漂泊的生命情境。藉書畫在歲月流轉、時空交錯中的消失與重現，格外讓人發思古之幽情，進而思考生命存在與消亡的意義。

情之糾葛綿長，向來是國光新劇探索的重要主題。宇青唱出了描繪長眉羅漢外觀的「眉長過眼拖至地，繞左膝、盤右足，竟纏繞了自身」。「纏繞自身」的是人，人總不免被感情束縛，宇青與淨禾的俗世因緣在此昭然若揭。師徒兩人修行為了參透紅塵，仍無法擺脫情之牽絆，當兩人在晝夜交替中面對同一幅畫，看見彼此修復畫作的痕跡，在畫中進行對話，得以揣摩對方的心思。

余英時先生曾提出曹雪芹創造了《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烏托邦和現實的世界，落實在《紅樓夢》中便是大觀園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以不同象徵來區別，如「情」與「淫」，「清」與「濁」，「假」與「真」。在《十八羅漢圖》劇中亦可看出兩個世界鮮明對應的線索。

首先是淨禾和宇青所思所想，分屬身體和心靈的兩個世界，靠著晝夜分隔以自我規範，期盼除卻欲念臻於至情，而肉身覺悟實難。儘管寺院如此清靜，有助於祛除內心雜念，但起心動念，一念動萬念起，心念最難駕馭，還必須時時洗滌，處處警醒。

再則是外在的兩個世界：紫靈巖與凝碧軒。宇青離開紫靈，走入滾滾紅塵，來到凝碧軒，遭逢世間貪婪、狡詐的一面。只因嫉妒心便欲置人於死地，更是自幼生活在方外的宇青始料未及。紫靈象徵純真無私的靈性交流，以情感為重；凝碧軒著重外在奢華的現實利益，以物質為要。拍賣會的場景，鮮活逼真，與現今所聽聞亦無二致，資本化的社會玩弄各種花樣的潛規則，藝術品市場動輒數千萬至數億的天文數字，十分駭人。以有價對照無價，正是物質世界與精神天地的分野。

最後藉由分辨《十八羅漢圖》真假，呼應現實世界的真假。真跡在時間流逝中遭到損毀，必須藉由「修補」以恢復其真。經修補後的作品是否仍可稱之為真？而仿古之作，因為繪者內心的感受，雖是仿作亦深寓真情實意，表現出繪者的情感起伏，也承載繪者內心的不平。宇青經歷冤獄，唱出「那羅漢，覷紅塵，雙目如炬；應照見、悲悽悽、人間怨苦。卻把俺，慌慌急急，紛紛亂亂，謾輕侮；這冤屈、訴無由、心惶懼」。大嘆：真假是非，公道何在？藉由仿作《十八羅漢圖》，在一筆一畫中，似乎逐漸修補了被傷透的心。

修補，隱含對殘缺的修復與補充，如同女媧補天，也有兩個世界互補的意涵，更意味著人生必然的缺憾與不足，經由修補才得以趨近圓滿。說穿了，人生實乃一場修補的過程。

兩個世界看似悖反，卻始終纏縛，無法截然二分。《十八羅漢圖》藉古喻今，生動訴說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人生實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