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5

國光電子報 第一百七十六期 發刊期一百零七年十一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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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實與夢幻的邊境

∼ 蘇東坡〈永遇樂〉「明月如霜」

/ 陳泓燁 本團演出科研究助理



本團與趨勢教育基金會合作演繹宋朝文豪蘇東坡跌宕起伏的一生-《定風波》,開啟了以古典詩詞入戲,融貫京崑曲調的文學劇場風格;緊接著,第二齣《天上人間》也將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迎來千秋詞帝李後主! 就在11月23日至25日本中心大表演廳,和觀眾們首演相見。

此時,李煜尚未完全甦醒,將醒未醒之間,在這裡或可再回顧欣賞蘇東坡的高曠超脫。〈永遇樂〉「明月如霜」一闋,《定風波》劇中未被引用,是一首使人讀其詞,得以悠游其景,神會其情的動人作品。其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徧。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歎。

王國維《人間詞話》卷首說: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又進一步解釋: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

可見作品之優劣高下,在靜安先生心中,端視其有無「境界」可觀;而「境界」則包含了情、景兩境,部分詩詞佳構,以描摹為尚,風雲山月,狀如目前,部分則以說理為高,人生雜感,得之於心。正如王國維《宋元戲曲史》所言:「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目前。」然有所謂睹物思情者,此至為平常之理,由此而言,亦可知情境,景境之獨造,實不如情景交融之美善!

東坡〈永遇樂〉「明月如霜」,此詞題作「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實只下半闋「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三句點題,整首散發著一股寂寞蒼茫、孤獨悵惘的人生悲嘆。東坡既用夢境起興,復以夢境寄情,終以人生如夢,何曾夢覺,並以懸想未來「為余浩嘆」為結。故讀此詞不可耽於「夢盼盼」之托辭,而需進一步深體詩人以夢境譬喻人生的旨趣,好能神會東坡,得其風流。

本詞上半闋,首先以倒敘手法描寫「覺來小園行徧」之所見。所見所寫,俱為實景,然而風月如霜水,小園寂無人,卻有著幾分虛幻情趣,也傳神的表現了初寤的精神狀態。而「曲港跳魚,園荷瀉露」二句,更是以動景表現靜景的高明手法,魚跳露瀉,非靜寂之境無以顯,非靜寂之心無以見。如此之景,非凡筆能道,東坡豪放,這二句,又畢見其體貼物情、細膩婉曲之一面。「跳」、「瀉」兩字,用字精準生動,宛如神助!「寂寞無人見」,僅有東坡自見,頗有眾人皆醉我獨醒之意。

觀此「明月如霜」以下六句,在虛實、動靜的襯映烘托中,便營造出一片如夢似幻、闃寂無人的閱讀背景,使讀者在吟咏之始,便如睜開神秘「心眼」,見東坡之所見,感東坡之所感。

在空間的處理上,由高而下,由遠而近,其作法與柳宗元〈江雪〉頗近。這詞的境界,由高懸的明月而至水面的跳魚,再轉入風吹飛瀉的圓露,使整個空間呈現的是一種靈明的靜,而非死寂的靜,使這無人小園增色不少,也使讀者面對的是一個動靜交感、生機暗藏的有情世界。

緊接著,「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三句,使讀者在閱讀心理上,似乎被拉回到三鼓夢醒時序,並夸飾著,在此沈寂之夜,一葉之落,其聲竟若鏗然,當然這也襯映出周遭的寂靜。而「黯黯」兩字,冠於「夢雲」之上,使「夢雲」除有典故情節的聯想外,又多了一層以黯雲籠罩,來摹擬夢境迷離的意趣。再以「三鼓」、「鏗然」的音韻之美,與「如霜」、「如水」、「跳魚」、「瀉露」的形色之美合觀,使即事寫景的上片,充滿了聲色之美,也蘊含著一片情緒上清冷、寂寞之感。可謂達到了託物起興、摹景寫心,詞旨深渾而妙境無窮矣!

跳脫了清冷寂靜的小園,詩人的靈心,又驅動筆端,一揮便是令人困頓倦怠的茫茫天涯,便是山中歸路上的孤單身影,便是「稚子侯門」、「松菊獨存」的故園,再次展現空間轉換的手法,由天涯的遼闊遠景,轉而山中歸路的中景,縮結於詞人思鄉的心情。除了是景境的由遠而近,更是由景入情的佳例。因「倦」而思「歸」,因思「歸」而佇「望」,故園似乎已在眉目之間,然出一「斷」字,勢如快刀,斬斷了一切的懸念與懷想。這是就下片而言,若就全詞觀之,則此「斷」字,似乎呼應著上片「黯黯夢雲驚斷」的「斷」字。

東坡此詞作於元豐元年(西元一○七八年)十月,自熙寧四年(西元一○七一年)因與王安石新政意見不合,被迫外調以來,經杭州通判、密州知州至徐州,匆匆已六、七年,「天涯倦客」正是東坡的寫照,而歸期不定,故園杳然,再加以宦海浮沉,有志難伸,更見這一斷字的無奈與憤慨。上片「驚斷」的是得見盼盼的美夢,下片阻斷的是美好的故園。虛幻、真實,驚斷、望斷,總是心願難圓。

然而東坡生性豁達,對於人世間的是非爭論、舊歡新怨,在人生如夢的大前提下,這一切不過是虛空幻影。試看「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的一段喟嘆,與鬱結心理的自我消解。燕子樓的一段韻事,至今不過黃土一坏,供人憑弔,而美人不在,僅餘燕子穿梭往來。就題旨而言,「空鎖」二字,正象徵著一把癡情鎖,「鎖」住了盼盼獨居燕子樓的十五年;若擴大解釋,而「燕子樓」也如同人生大夢的縮影,這夢境中的歡愉悲怨、名利爭逐,也像一把鎖似的鎖住人心。印度詩人泰戈爾的名詞:「把鳥翼繫上了黃金,那麼這鳥就永久不能在天上飛翔了。」(飛鳥集)「黃金」所指的不僅是名利,執著於一種理念、沈緬於一種情慾,這都是「翅膀上的黃金」,燕子樓的痴情舊事,這都是人生擺脫不了的迷夢!

而結語「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歎!」更是妙在「眼前景反作後日懷想,此意更深。」懸想將來,虛實顛倒,雖然今昔不同,燕子樓、黃樓空間迥異,但浩嘆依舊。此三句再三玩味,餘韻無窮矣!

此外,「燕子樓空」以下六句,「燕」、「空」、「夢」三字隔句重覆運用,這種「連環勾撘」的技巧,除了使題旨意象突出外,更加深了本詞的哲理意蘊,而音韻上也產生了流轉纏綿的效果。

蘇軾向來為「豪放派」的代表詞人,但「豪放」實不能牢籠蘇軾。以本詞上片寫景的清麗幽獨,而蘊含情境;下片的切題敘事,而更見高曠超脫。兼有「婉約」之清麗,「豪放」之曠達。故此詞實為有「真景物,真感情」,而可謂「有境界」,而此「境界」,或是建立在現實與夢幻的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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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光電子報 第一百七十六期 發刊期一百零七年十一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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