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光電子報第一百七十六期 2018.11.5

｜2019.2.15

國光電子報第一百七十九期發刊期一百零八年二月十五日

國光劇團「熱血」武戲公演觀後記

李銘偉國立臺灣大學戲劇系博士生

國光劇團2019年一月推出三天「熱血」武戲，展現堅強的武戲陣容，群戲打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令人血脈賁張，三位挑樑的武生也各有特色，呈現不同的戲路，除了有李家德、徐挺芳這樣功底堅實的年輕武生，也有戴立吾這樣成熟的演員可以傳承唐文華老師的看家好戲《伐東吳》，讓人對於未來台灣京劇的繁盛風貌充滿樂觀期待。

這檔演出乍看之下都是武戲，但令人驚喜的是，三天的戲齣安排別具巧思。第一天安排了「文戲武唱」的經典《打神告廟》打頭陣，由林庭瑜詮釋情感濃厚、譴責負心的焦桂英，以熱淚酸心的唱腔及繁複翻飛的水袖唱作合一，表達人物悲憤幽怨的心境，也預告了這三天的武戲，除了武打有可觀之處，三位武藝超群的武生也都有文戲唱念的表現，朝向唱唸作打文武兼備的全面演技邁進。

第一天的《秦瓊父子》，李家德的演出較去年更上層樓，身段武功又穩又準，還能細膩地運用唱唸作表等豐富手段，拿捏人物的特質，表現人物所面臨的情境。既能夠演出火力四射的秦懷玉，還能掌握氣蘊深沉的秦瓊，氣度唱念都到位，真的很不容易，可以想見下了很多苦工。此外，鄒慈愛的〈取帥印〉唱腔愈發爐火純青，渾厚的嗓音帶有遒勁的氣韻，也使得整場戲更為飽滿完整。

除了個別角色的風采，第一天的《秦瓊父子》最難能可貴的是，整台戲很凝聚，所有演員都到位，可以感受到每位演員不管在什麼角色，既互相支持，又互相激勵，不論角色大小，不管輩份年資，全都卯足了力，沒有一絲鬆懈，每一個在台上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非常令人感動。這種不只主要演員出彩，更由群體緊密合作所完成的「整體武戲」，氣場凝聚飽滿，其精神跟態度可以說是國光打造出來具有獨特價值的品牌。

第二天的《石秀》雖然不像第一天《秦瓊父子》那麼熱鬧，卻可細細品味水滸英雄世界的人情糾葛。擔綱石秀的徐挺芳有一副好嗓子，嗓音如同他的功架身形，英挺工整而醇厚，演起石秀、武松這些正氣凜然又不解風情的漢子特別對味，這次《翠屏山》在團裡老戲骨朱勝麗、陳清河等人的帶領之下，演得有板有眼。接下來五月三十一日，徐挺芳將演出《美猴王》中身形線條截然不同、鬼靈精怪的齊天大聖，相信將能開拓其詮釋多樣人物的豐富性。

戴立吾去年的《鍾馗嫁妹》廣受好評，扎實的功架以及飽滿的唱腔感動了許多觀眾。這次《伐東吳》一趕三，黃忠、關公、趙雲三個人物跨越不同年紀、個性乃至於行當，對於演員功底以及演技的延展度都是極大的考驗，也令人期待這樣一位成熟的演員能夠一再攀越高峰。

這次的「熱血」演出，三場戲都展現了京劇武戲的高水準，其中第一天的《秦瓊父子》在演員技巧的豐富層次、人物塑造的講究以及整體演出凝聚的氣場特別令人印象深刻，茲記錄如下。

《秦瓊父子》整台戲，一言以敝之：又準又穩就是帥。《秦瓊父子》這個戲包含了〈秦瓊觀陣〉、〈取帥印〉、〈殺四門〉三個部分。〈觀陣〉和〈殺四門〉這兩齣戲，相較於一般熱鬧的大武戲，群體的武打不算多。少了大量群戲的掩護，焦點就完全在秦瓊跟秦懷玉這兩個人物身上，沒有精彩的玩意兒，提振不了觀眾的精神，但要是只會賣力氣，沒有細膩的人物作表與唱念，又不耐咀嚼，所以演員必須要深入探究人物內心，藉著有層次的鋪排，一一展現秦瓊父子的蓋世武藝與內在心境，從頭到尾沒有任何鬆懈的空間，除了功夫要好，更要有超強力的心臟。要穩要準，不容一絲出錯，除了藝高，更要膽大，其難度不下於高空走索。

去年看過李家德的《陸文龍》、《戰冀州》、《挑滑車》，不意外他能把〈殺四門〉演得虎虎生風，但是〈觀陣〉這麼一齣相對較冷的戲，沒有激烈的武打，唱念要撐得起秦瓊蓋世英雄的沈穩大氣，更有臨陣不懼、言談自若面對艱險困境的醇厚韻味，實在是演員的一大考驗，除了表演的能力要全面，身段、唱念、人物塑造更要揉為一體，要是有一些些的不協調或是不確定，秦瓊的人物形象就破了。因此，李家德這麼年輕，卻能拿得下這麼講究的戲，特別難得。他一開口就展現內斂的沈凝氣度壓住了台，過程中沒有一絲青澀毛躁，一個胸中富有韜略的秦瓊形象便立體了起來。在嗓音的運用上，不同於之前幾部戲的飛揚外放，而是採用深沈的調門，貼近秦瓊的年紀以及沈吟的心境，也與之後〈殺四門〉的秦懷玉區隔開來，營造出父子不同的音色表情。這次的唱念有如此大幅度的進步，也可以想見馬蘭老師在唱腔指導上，下了極大的功夫，而李家德的表現也不負國光各位老師們的期待。

紋絲不動的飽滿亮相，充滿張力的時空凝結

李家德在這次的演出中有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時刻，往往在一段繁複流暢的身段後，就是一個乾淨俐落，帶有脆勁的亮相，即使是單腳定住也能做到紋絲不動，這除了歸功於過硬的腰腿功底，也顯示他具有極佳的協調性和節奏感，懂得運用巧勁，還有飽滿的人物內在。

京劇大師裴豔玲說山膀拉到位就出人物，一樣的道理，每一個亮相就該乾淨俐落，要站穩，一晃，就把人物給晃掉了。亮相越是乾淨俐落，人物的形象越鮮明，傳達的情感越透徹，做到了就能夠帶觀眾進入情境。然而，要做到這個地步卻是最難的，不只是功夫要好，身體的協調性要好，更要有絕佳的掌控力。力道尺寸要拿捏得準，有鬆有緊，不能一味地蠻幹使力，鬆緊之間拿捏得恰到好處，才能夠有細膩、會說故事、會抒發情感的作表。

要做到這麼細緻固然難，但是值得為這個目標努力。就像體操的騰空落地，從微微一晃到紋絲不動，看起來僅僅是一點點的差距，裡面所蘊含的力道和必須下的苦工，卻是特別的多，但也就是這最後一點點的極致分出了高下。

最後一點點的完美，要抵達多麼困難，只要一點點遲疑、差了一點準頭，就是崩解摔落。一點多餘的線條，一點不在戲與人物裡的晃動，觀眾就會從演員費盡心力營造的戲劇時空中驚醒，演員也會瞬間從人物還原成自己。就像燒到99度的水，已經夠燙了，但是少了那一百度的沸騰，便不會出現氤氳的蒸氣。而一旦到達那一百度的蒸騰，有一種質變會出現，演員是不一樣的狀態，有一種精神上的真實與真誠，觀眾也會被吸引進入演員所創造的時空中。

一套身段結尾的亮相就像一句台詞的收尾跟句點，要是收束得游移不定，就把整句話的力量給分散了。任何一絲多餘的晃動，都會使人物原有的線條變髒變模糊，沒辦法把線條的力量傳遞出去。沒有收尾好就是前功盡棄，沒有辦法傳遞給觀眾最鮮明的人物形象。

在〈殺四門〉的戰場上，秦懷玉跟蓋蘇文大軍熱鬧緊湊的正面交鋒令人眼花撩亂，熱血沸騰。每一次的身段動作，每一回拋接槍之後紋絲不動的亮相，使得人物的形象令人特別深刻，震懾烙印在觀眾的腦海中。當整個場面跟演員的狀態看起來越是紋風不動，觀眾越是屏氣凝神，裡面所蘊含的張力跟緊張感反而是越強大。

這時的亮相就像是把秦懷玉的戰場時刻凝結放大，在震天的殺伐和鑼鼓聲中，在有形的戰場之外，尚有一層鮮明而澄澈的內在思緒與情感流動，我們也從這個凝結的時空進入，看到秦懷玉這個人物的內在狀態。與此同時，還有一層是李家德這個演員的內在狀態，由演員內在這個高度緊繃而專注的「戰場」，映照了秦懷玉這個人物在戲中的戰場。當人物與演員的內在狀態如此緊密的重疊合一，像是產生了扭轉時空的磁場，引領觀眾輕易地滑入時空的縫隙，進入秦懷玉這個英雄人物的戰場時刻。

這回的〈殺四門〉就因為如此乾淨、凝聚而飽滿，產生一種沸騰到炸鍋的熱力。

「文戲武唱」與「武戲文唱」

李家德一拿起槍，操控靈動如臂使指，固然厲害，但是他的表演不僅止於賣弄炫技，而是將各項功法技巧融入人物的塑造中，可以看到「文戲武唱」跟「武戲文唱」，文武技巧融合為一所展現出來的人物魅力。

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老師在談論崑劇劇本的書寫時曾提到「內旋深掘」的筆法，而在武戲中，不靠文字的敘事，演員的身段做表以及每個亮相的時空凝結，就是武戲當中用來說故事和抒發心情的手段，如果無法「武戲文唱」，在每個身段中賦予情感的表達，做得再美的技巧終歸停留在空洞的炫技，或許滿足了聲色之娛，卻無法激發更強烈的情感渲染力。真正好的炫技，不是讓觀眾意識到現在這個技巧很厲害很不容易，而是從這個技巧當中我們看到人物內在心境，或是嫉恨不滿，或者是悲憤絕望。

以〈殺四門〉為例，當秦懷玉與戰馬殺得乏力，他挽住韁繩前傾，單腳靴尖點地往前蹉步，表現人與馬在戰場所面臨的艱險困境。這個動作非常耗腿力，做沒幾下就可以感覺大腿股四頭肌快要爆炸，但是做得不夠又無法堆疊出情緒。有很多身段動作和技巧，不是做了就算了事，得要「做到」了才算數，要做出味道帶出情緒，所以不是點個兩下就可以交差，而是要做到把人物的情緒、場景的狀態表現出來，把這段身段所要表達的話給說完整。這部分李家德就做得很到位，拚勁充足，毫不吝惜保留體力。像這樣的累功夫，沒有取巧的空間，只能硬碰硬地跟它拚了（當然要奠基在正確的方法上，不能因為硬拚而受傷），但是這種毫無保留的拚勁隨著時間會累積出更加厚實的功底，也才能建構起豐沛的能量去挑戰更難的功法，也會在劇場得到觀眾掌聲的回報。

由於身段動作中富有戲味與情感，即使我們眼裡看到的是李家德這位演員，卻彷彿看到了或是感受到了秦懷玉所身處的戰場時空，他所騎乘的馬如何縱橫在沙場。從一開始充滿精力突破蓋蘇文大軍馳騁掠陣，到後來的人疲馬累；從一開始豪氣萬千一心為主奔赴救援，到一再被豬隊友尉遲恭借機刁難不開城門，心中從疑惑乃至於憤慨，然而又憑著過人的武藝殺出重圍，一身是膽，沒在怕的。多重層次的人物心境，李家德都演得到位。所有的技巧固然有炫技的成分，但是每一段的炫技都有傳達出不同層次的人物情感，情境乃至於場景的變換。

這就是「武戲文唱」的魅力。武戲絕對不是只有打打殺殺熱鬧好看而已，還可以透過演員的表情和身體所蘊含的情感，敘說深刻的故事，表現人物的內在思緒、所身處的外在情境、人物之間所蘊含的矛盾衝突，乃至於這些矛盾與情境的壓力所帶給人物的影響、人物面對如此壓力將會採取怎樣的行動。武戲演員的表演若是在身段武打之餘還能處理這些細緻的層面，觀眾除了欣賞外在的表演，也會全心投入，關心人物如何在這樣的困境當中去爭鬥突圍。

全體凝聚投入的高質量呈現

這一回《秦瓊父子》的好，還在於零失誤的完美。

在京劇武戲這種充滿「高風險」挑戰的演出類型中，不要說亮相時站不穩，就連掉槍掉盔，也是家常便飯。然而這次的《秦瓊父子》卻是零失誤，整台戲展現強大的氣場與自信，是武戲中超高水準、難以複製的奇妙時刻，就像職棒大聯盟裡的完全比賽，可遇而不可求。

然而，從這次所有演員的全心投入，以及在舞台上表現出來的熱情，可以樂觀期待這麼凝聚而超高水準的武戲，會是國光未來至少十年內常見的舞台風景。除了這次主演的三位，國光還有多位優秀的武戲演員，在最近這兩年都有令人稱道的作品，像是黃鈞威在《伐東吳》裡頭的關興以及演過多回的《周瑜歸天》、潘守和在去年冬季公演中展現驚人絕技的《界牌關盤腸戰》、劉育志這次在《伐東吳》裡的潘璋、張珈羚的《扈家莊》、周慎行的《盜銀壺》等等，各個演員又能挑大樑，又能互相彼此配戲，說實在的，如果連配戲的都那麼強，這麼投入，主演者怎麼可能好意思打混呢？自然要加倍拚了。

此外，團裏還有多位中生代武戲演員，以穩健的表現撐起了整個戲的骨架，這種為了戲好，角色不論大小都盡全力，師兄弟間各有絕活又互相陪襯，一個正向的當代京劇劇場風氣已在國光成形。

零失誤的演出固然重要，但是也不能一味保守只求安全過關。京劇武戲本身就是演員在舞台上的一場冒險，不夠險，就表現不出各個英雄人物的超絕形象。而要在台上完美表現，就是要靠在台下一再地練，練到就跟喝水吃飯一樣自然。

在台上拋槍誰能保證不會出錯？就算台下練習時百接百中，但是一走上台，幾百雙眼睛的注視，腎上腺素激升，再怎麼有把握的功夫，在施展時都增添了太多無法控制的變數。但是李家德就是沈得住氣，他在台上有一種專注與自信，沒有浪費時間與力氣自我懷疑，這就像在戰場上的秦懷玉，一個釐米的差距，一個呼吸的瞬間，就決定成敗生死。要在這個戰場存活下來，就要做好最完善的準備，全心投入在演出當下，全力拚搏後才不會留有遺憾。

可以感覺得到，李家德對於他手上的槍，有多少重量，以多少力氣丟出，會飛多高，在多少的時間差會落下，以怎樣的角度落下，又如何準確地走到落點位置，都清清楚楚，而且不是在台上用頭腦計算，而是透過一次又一次的練習，演練出最帥最穩最準的手法，像是寫程式一樣，精準地編碼在身體裡，因此上了舞台不用為了技巧難度高而緊張焦慮，因為該處理的問題都在排練場裡處理完了。當然，再怎麼周密的準備，總還是會有許多細節裡藏著魔鬼，而且舞台是活的，台上的對手是活的，這時候更需要絕對的專注，不預設、不焦慮，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警覺的身體，靈活應對場上的各種變化，見招拆招，有時甚至會迸發意想不到的火花。

當演員在排練時已經盡了全力，作好最佳的準備，上台時就不必去擔心自己不夠好的地方，而是專注完成每一個設定或挑戰，就像玩一場電玩遊戲，逐一破關，全心投入，享受其中。一場武戲就像是在舞台上給演員設下了重重的關卡難題，演員必須要打起全副精神把所有的難關給破除，這種情境跟狀態就類似於秦懷玉在越虎城門前所遭遇的重重危機與考驗，可以帶領演員跟觀眾進入秦懷玉的世界，兩個時空相互重疊映照，於是我們眼裡看的是李家德，但我們也同時看到了秦懷玉，看到並理解他面臨的考驗與矛盾困境，以及他如何抖擻起精神去迎向戰鬥。

看戲最過癮的是，在不期然中，看到一個身法、或是嗓音或是琴弦的轉折之漂亮，讓觀眾像是通電一樣，一瞬間抖擻起精神，心裡感覺「這個厲害」！當演員功底扎實而全面，表現手法多樣而富有層次，一個又一個精心的設計，以絕妙的手法鋪展開來，帶來一連串的驚喜，除了讓觀者深深折服之外，演員自身也會有如同征服高峰的成就感吧。當演員在舞台上把每一個身法、唱念做得完整漂亮，讓人物的精神出得來，整台戲就能扎實飽滿。而當演員面對每一次的演出都是這麼全力以赴的態度，功力會越來越深厚，戲路也必定會越走越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