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光電子報第一百八十一期 2018.4.5

｜2019.4.5

國光電子報第一百八十一期發刊期一百零八年四月五日

回蕩在京腔與南音間的女性聲音
—評跨域跨界舞臺劇《費特兒》

朱昕辰-國立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博士生
（本文原刊載於新加坡聯合早報，2019年4月9日）

新加坡擁有78年歷史的湘靈音樂社與時俱進，再度創新表演藝術。其與臺灣國光劇團首次進行跨域跨界共製的舞臺劇《費特兒》3月29日在臺北首演，場場爆滿。4月6日也在新加坡演出。筆者有幸在臺北欣賞此劇，那古雅沉厚的南音和甜美清麗的京腔如餘音繞梁，時至今日依然回蕩在耳際。

《費特兒》（Phaedra）取材自古希臘神話和17世紀法國劇作家讓‧拉辛（Jean Racine）的同名劇作，講述雅典王忒賽(Theseus)繼后費特兒Phaedra愛上王子依包利特(Hippolytus)的亂倫愛情悲劇。本劇以此為基礎，重擬一個架空歷史的古老東方故事，突出一位東方繼后對王子難以割捨的情欲衝突，以突顯女性聲音。

一后兩飾，彰顯女性情與欲
開幕時，一束幽藍色光灑下空蕩舞臺，我們看見“南管王后”林明依身著雍容華貴的大紅袍飾演王后，立于中央；而由臺灣當家花旦朱勝麗飾演的王后一襲京劇女紅帔，臥於其旁。林明依緩緩走向舞臺一側，那側燈緩緩亮起，顯出四位身著華服的南管樂師。待她坐下，樂師開始吹拉彈奏，古樸的南音彌漫整個舞臺，林明依用她那沉厚而婉轉的南音聲腔唱出“三百六十五個月暗暝”對王子的思戀。而朱勝麗睜開眼睛，站立起身，仿佛進入夢境，用京劇的柔媚身段詮釋一位東方王后的性與愛的苦悶與彷徨。此後，兩位王后以相互交錯的唱腔和動作演繹一位東方女性情欲與理性的碰撞。

編劇趙雪君和導演戴君芳發掘了南管藝術和京劇藝術的獨特之處，並將兩者巧妙搭配女性聲音的不同側面。一方面，南音表演是古樸典雅的，編導便巧妙地將林明依飾演的王后設定為一位背負著家族榮辱、深明大義的母親。於是乎，在她的唱詞中，女性更多是一種“自我”和“超我”的結合，是古老社會對女性欲望的壓抑與桎梏。另一方面，京劇是一種唱念做打四功五法俱全的表演藝術，演員的身段和唱腔不分伯仲，更利於表現王后內在撕扯的情欲。朱勝麗用她的眼神和身段精準地傳達一位在“本我”和“自我”間搖擺不定、彷徨無措、愛恨無常的女性。她既沉醉肉欲，期待和王子纏綿悱惻；又厭惡王子的傲慢和不解風情，甚至想了結他的性命。最終，她那極端的愛釀成了最後的悲劇。

該劇不僅「一角兩演」，還「一演兩角」——即是一位演員演出兩個角色。國光名旦朱勝麗，不僅飾演王后，還飾演王后的心腹女僕。此種演法在傳統的京劇演出尤為罕見，可說是對京劇表演藝術的一種創新。朱勝麗在詮釋這兩個角色時，分別巧妙地借用了京劇演出的兩種說白方式：韻白和京白。前者是明代中州韻，較為古典、端莊，在京劇中大多情況下為老生、小生、武生、青衣、老旦、銅錘花臉等角色行當所使用，朱勝麗表演王后時，角色行當應是花衫，使用的就是偏古典的韻白，以搭配林明依飾演的王后那古樸沉靜的南音。而京白則是清朝乾隆時期才廣泛流行的北京語言，接近現代的北京話，有輕鬆、活潑、詼諧、自然的感覺，因此在京劇中常常由花旦和丑角所用。朱勝麗在飾演女僕的時候，角色行當應是花旦，使用京白俏皮活潑。此種創新並非僅止於形式主義，而是和戲劇劇情有機結合。女僕的話語常常是提醒王后要以自己的權位和國族的利益出發去看事情，相當理性而功利，也可認為是王后多重人格中的另一面。而我們觀眾看到同一個演員分飾兩個角色的時候，更能啟迪自身去思索王后的內心抉擇，究竟這個王后要忠於自己的情慾還是要為了自己的權力而活？

現代舞完美搭配，以男體演繹女性情欲
該劇不僅完美結合兩大傳統藝術——南音與京劇，還巧妙融入現代舞元素，更突顯女性的情感體驗。本劇飾演王子的是英俊的臺灣舞者吳建緯。吳建緯赤裸上身，展現健美精壯的男子氣，以現代舞搭配南管的節奏或是京劇文武場的鑼鼓點，襯托出王后內心對情欲的渴望。他時而獨舞，時而和另一個男舞者對舞，時而和王后演對手戲，時而和王后進行肢體互動。大多數時候，這些場景並非是真實發生的，而是王后的夢中之景，亦或是王后派在王子身邊的女間諜窈娘和王子的情欲互動。這極大地視覺化、也合理化了王后的情欲。試想如此英俊健美的王子，作為繼后的她如何能不心動呢？

現代舞演員吳孟庭扮演的是窈娘，一個由王后指派的尾隨在王子身邊的女間諜。在劇中，窈娘的內心話語是不可見的，這可能是如此強調女性聲音的劇作較為遺憾之處。和女僕一樣，窈娘似乎也成為王后自我內心的投射物，只是這一次，她不是通過聲音，而是通過身體（肉體）表現出來。窈娘和王子的現代舞表現出兩人的情慾歡愉，然而吊詭的是這種歡愛的肢體動作究竟是劇中的事件，還是王后內心的想像？若是王后的想像，那無非是基於窈娘給王后的密信——這也是唯一一處窈娘得以發聲的（雖然是文字上的“發聲”）場景。但窈娘的文字是真實可信的嗎？通過那些表現窈娘和王子親密互動的信件內容，王后羨慕又妒忌，唱出願用她的十年換窈娘的一日的歎息。筆者更願意相信這些情愛互動的身體舞蹈也是王后內心深處的幻境。而恰恰是這種幻境噬咬著寂寞的王后，她越幻想就越嫉妒，終究滋長了王后內心對王子的滿滿恨意：為何你能和一個下女日夜媾和，卻不理我一位尊貴的王后的愛？

然而，不倫的愛情註定無法長久，理智和怨恨戰勝了情欲和愛意的王后，終究是用一條大而長的紅綾，主動了結了一切——她的愛和她的恨。劇終，一曲南音回蕩天際，不禁令人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