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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光電子報 第一百八十四期 發刊期一百零八年七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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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麟囊》遭禁


王安祈 本團藝術總監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報聯合副刊,108年6月2日)



《鎖麟囊》是京劇程派名劇,至今兩岸傳唱,怎會遭禁 ?
誰知劇中著名唱詞,似已預告了此劇命運:
「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 ?」
即使在早已解禁的此刻,回溯往事,程硯秋嗚咽之聲仍盤旋縈繞。

這戲1940年首演即暴紅,唱片公司隨即邀約灌製唱片,四下瘋傳流行。台灣也曾出過「空拉唱片」,只有伴奏,沒有人聲,像是提供整堂樂隊,供戲迷練唱自娛,這應是卡拉伴唱帶的前身吧,《鎖麟囊》原是流行歌曲啊。

這樣一齣戲卻在1949年底開始被批判。其實政府並未明令禁演,但各方檢討之聲不斷,程硯秋想把此戲拍成電影也未獲准。在沒有錄影、沒有電視的時代,拍電影是唯一保存影像資料的方式,程硯秋當然想把拿手戲永恆流傳,尤其在梅蘭芳的《霸王別姬》《貴妃醉酒》等名劇都已籌備或開拍之際,程硯秋迫切想把《鎖麟囊》拍成電影。但再三申請都被打回票,問題出在哪裡? 竟在鎖麟囊。

鎖麟囊是珠寶首飾盒,母親送給新嫁娘隨身帶上花轎,祝福早生貴子擁抱幸福。戲一開場,演的就是女主角薛湘靈對鎖麟囊的形狀繡工百般挑剔。這是富家小姐的嬌養任性,也是待嫁女兒的莫名惶恐,編劇翁偶虹寫得深刻。出嫁日花轎在春秋亭避雨,隔簾竟傳來別家新娘哭聲。薛湘靈先是不解,「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何鮫珠化淚拋 ?」頓時體悟人間事未必盡如人意:「也有飢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乃將隨身所帶鎖麟囊贈予對方。這段唱詞極為精彩,將慷慨贈囊的舉動提升為一種境界,「人情冷暖非天造,何不移動它半分毫 ?」從天人關係反觀自身,得出澄明的澈悟 :「我正不足她正少,她為飢寒我為嬌」,整個春秋亭像是女主角生命的感悟與性格的成長,詩化語言裡哲思搖曳,更重要的是佳腔迭出,演出時常有台下觀眾一同拍板齊聲唱和的盛況。

誰料就在這般熱烈的劇場氛圍中,政治利箭悄悄射出 : 怎麼可以美化有錢人的仁慈 ? 貧窮新娘怎能接受富貴小姐的饋贈? 階級本該鬥爭對抗,怎能調和相容 ? 這戲的罪名叫做「階級調和論」。

程硯秋作夢也沒想到竟惹上這樣的政治麻煩,真就乖乖收起不演嗎 ? 但程派怎能缺少《鎖麟囊》? 程硯秋咬牙做了決定 : 改劇本。

怎麼改呢? 唱腔早已流行,不能亂動,虧他想出了只改劇情不改唱腔唱詞的做法。春秋亭整段唱絲毫不動,台下觀眾依舊齊聲唱和,但當貧窮新娘拿到鎖麟囊的瞬間,戲出現了新貌。貧窮新娘端詳了一下鎖麟囊,一抬頭,果決的把珠寶一件一件掏出 (當然是虛擬寫意的掏出) ,只留空囊,以紀念兩位意外相逢的新娘友誼長存。留囊還珠,說白了就是只收紅包袋不拿錢。薛湘靈唱了半天,劇情竟導向對窮新娘的骨氣致敬,原本薛湘靈的生命體悟與溫暖情意,被紅包袋概念反諷一筆,台下觀眾自是哭笑不得,程腔在此愈發顯得幽咽悽惻。

除此之外,結尾還有一處修改。原來在鎖麟囊牽引之下,歷經水患的一家人劫後團聚,滿懷感激的唱出「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兩位旦角翻舞水袖相互答謝,全劇收束在這饒富深味、身段完美配合的情境裡。但新版竟將這股融融暖意一筆勾消,兩位旦角挽起水袖一同勤奮救災,「力耕耘、勤織紡,整田園、建村莊」,硬生生改成勞動婦女版鎖麟囊。

改過的《鎖麟囊》解禁了嗎? 沒有,還是未能拍成電影,程硯秋留下的影像只有《荒山淚》。嘲諷的是,紅包袋加勞動婦女版鎖麟囊的現場演出卻留下了完整錄音,程大師的委屈無奈永恆傳世,命運弄人莫過於此 !

國光劇團七月團慶,我規劃了連續兩週六場「再見禁戲」,第一場就是《鎖麟囊》,接下來還有《李慧娘》、《大劈棺》、《西廂記》、《長生殿》、《林沖》、《昭君出塞》等曾遭禁演的戲。像《李慧娘》劇情動人又有旦角鬼步、噴火等超強表現,卻和楊四郎一樣在兩岸都遭禁,這些歷史傷痕將在國光舞台上一一重現,讓我們一起告別過往,禁戲,將永遠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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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光電子報 第一百八十二期 發刊期一百零八年五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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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行人:張育華 藝術總監:王安祈 主編:游庭婷 執行編輯:林建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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