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光電子報第一百九十六期 2020.7.5

｜2020.7.5

國光電子報第一百九十六期發刊期一百零九年七月五日

悼當代戲曲國際化的幕後英雄──謝瑤玲老師

文‧劉信成

所有的藝術皆有其特定的表現形態，而「戲曲藝術」表現形態乃在於表演者的唱、唸、作、打、舞等融為一體的表演體系，戲曲所謂「合歌舞演故事」，創作材料來自於演員本身的扮演體現，是一項極具技巧性的表演藝術。然而戲曲藝術卻在當代在各種藝術的競爭下，處於蕭條亟待挽救的窘境，因此振興戲曲表演藝術，重新找回戲曲藝術的魅力，喚回觀眾的青睞，更是迫切重要的工作。傳統戲曲到當代戲曲的重要關鍵乃在於從向以演員為中心的表現方式，以應潮流趨向漸轉變為編劇重心。易言之，戲曲到了當代，演出不僅是欣賞演員唱唸作打的表演工夫，更關鍵的是「編劇」角色，有好的劇本，才能感動觀眾，吸引觀眾進場欣賞。因此，當代戲曲編劇不僅提供演員發揮唱唸的機會，更是表現文學創作之手段，不止是唱詞文采，更要有文學技法的敘事能力，文學筆法打造出的人物個性，也要有現代觀點，才能稱作當代文壇新作，這也是戲曲須適應當代趨勢的走向。

◎ 國光「京劇」新美學
臺灣京劇亦是如此，國光劇團在藝術總監王安祈老師的帶領下，更將京劇「文學化」，創造了臺灣京劇新美學的價值感。所推出的劇目不僅是一些傳統老戲的戲碼，每檔傳統戲更是精心的設計安排，與賦予專題性的包裝。同時亦持續不斷地推出新編的劇目，脫離傳統劇本純以敘事之編劇本結構，用新的對白和新的表現方式，唱段的編詞亦是劇情脈絡中的有機組合，讓京劇不僅是演員獨秀的「演唱」，更能呈現一部完整的文學作品，擺脫以前戲曲觀眾是「聽戲」重於「看戲」的觀念。

國光劇團推動的京劇文學化，重點在對於人性的深掘，非完全強化在文采上，也更貼進當代民眾的思維。換言之，雖強調在文學性，卻不簡化文辭典雅，運用隱喻互文為文學的思考與手段，把京劇當作文學作品而非僅是單純的表演藝術。同時在賦有文學底蘊的劇本加上導演與演員的創作、配合的現代劇場化的藝術呈現。因此，拓展了欣賞京劇藝術的觀眾族群，不僅於傳統的老戲迷、老觀眾；戲曲有了文學化的基底，再結合校園藝術教育，吸引、吸取年輕族群的注意與興趣。同時，亦藉由新思維、新美學的概念，將戲曲（京劇）藝術延伸至國際舞台。

◎ 戲曲國際化之重要媒介
推向國際化除了展現戲曲吸引人的視覺與聽覺之感官魅力外，其更重要的文辭、對白更需有其媒介的轉換，方可使外國人士了解其意、看得懂，才能打動人心。而此重要媒介就是將戲曲的文字、語言翻譯英文。如此也能更親近地將這項複雜的表演藝術介紹給外國人士。近年來，許多表演藝術已進入國家藝術殿堂演出，大多已走雙語言的字幕呈現。當然，翻譯「戲曲」字幕是相當不容易的事，不比一般的散文、小說、戲劇…等文學的文本翻譯，甚至比做現場即時翻譯還難。除了外文要夠好外，更重要的也要對中國文學有深厚的底子。因此，要能將戲曲的專業術語、行話，尤其是在唱詞上，得有古典詩詞意境底蘊、又得典雅唯美，要能理解唱詞的意涵，在翻譯上所相對應的英文字句，皆須能貼切傳達戲曲劇本裡的文字意境。

國光劇團很幸運地於2006年由於臺大戲劇系紀蔚然教授的引薦下，於新編戲《金鎖記》的首演開啟了國光與謝瑤玲教授（1957~2020）的合作關係，謝老師已為國光翻譯了無數部膾炙人口的作品。國光推出的新編戲、海外演出的戲，以至新編戲的DVD 專輯，有中、英文字幕的，幾乎有九成以上都是出自謝瑤玲老師翻譯；也推助國光走向國際，開拓更多不同文化的觀眾。

英國生物學家托馬斯‧亨利‧赫胥黎（1825~1895，Thomas Henry Huxley）之《天演論》“Evolution and Ethics”（1893）提到：「譯事三難：信、達、雅。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所謂「信」即是譯文要準確，指意義不悖原文，不偏離、不遺漏，也不隨意增減意思；「達」則譯文通順明白，不拘泥於原文形式；「雅」乃譯文選用的詞語得體，追求文章本身的古雅，簡明優雅。而謝瑤玲老師所翻譯的英文字幕著實地達到了這三難之概念。有觀眾特地寫信對國光致意，稱讚國光的英文字幕翻譯深具「信、達、雅」之水準；看過國光文學劇場《定風波》的觀眾，亦於問卷反應「英文字幕翻譯貼切易懂，謝謝用心 Great performance！」有大學生來觀賞新編清宮大戲《夢紅樓‧乾隆與和珅》後，也反映因為沒辦法那麼快看懂中文唱詞，所以都是靠英文字幕來理解意思的；甚至國外貴賓來台看了國光的戲後，除了讚賞國光精湛的演出外，更特別稱揚英文字幕翻譯得太棒。這些讚譽的最大功臣還是歸功於謝瑤玲老師。

◎ 緬懷臺灣戲曲國際化的幕後英雄「謝瑤玲老師」
謝瑤玲老師出生於彰化縣，東吳大學英文學系專任教授，曾任國立政治大學英國語文學系及外文中心教授，亦懂法語、德語與西班牙語等。謝老師大學是畢業於政治大學外交系（主修外交、輔修西方文學），大學時期就已顯露文學創作的才華，發表多篇小說刊載於報紙、電視台找她編劇、與出版公司合作，發揮英文翻譯潛力，第一本翻譯小說《玫瑰的名字》（The Name of the Rose by Umberto Eco, 皇冠文學出版公司，1986）。之後陸續與出版社合作，翻譯作品散文、小說、劇本、叢書…等文學超過三百部。大學畢業幾年後，遠赴美國伊利諾大學香檳分校（Education: University of Illinois -Urbana-Champaign）求學，主修比較文學，並於東亞研究系所習修漢學研究，陸續取得碩士、博士學位。除了翻譯文學作品外，於研究上所發表的學術論著亦相當可觀。

眾所皆知，在西方文學史上希臘悲劇以及莎士比亞作品集都是經典必讀；而中國文學史《牡丹亭》、《桃花扇》與《長生殿》…等也是重要的作品，當然這些中、西經典名著對謝老師而言也非常的熟悉。因此謝老師翻譯戲曲劇本唱詞時，更能掌握詞的意境、寓意與內涵。記得我2009年初進國光執行DVD專輯出版業務，於製作《孤仙故事》專輯時才首次接觸到謝瑤玲老師，卻從謝老師翻譯戲裡的第一句唱詞「有狐綏綏其心也悲，北風其涼胡不歸；有狐綏綏其後也悔，雨雪其霏胡不歸。」（A wandering fox, full of sorrow, The north wind chills to the bones; it’s time to turn back home. A wandering fox, full of regret, The sleet is piercing; it’s time to turn back home.）這引用於《詩經》裡的字句，看了老師簡潔的英譯就開啟了我對謝老師的崇拜。謝老師思維細膩，待人溫和謙虛，對於英文字彙的拿捏精準。

國光新編戲的字幕大多出自謝老師英譯，除了新編戲外，在每一檔傳統戲的「主題」、劇目名稱及劇情簡介，也八、九成是經過謝老師的譯筆。謝老師說：自從幫國光翻譯後，看電影一定會看到最後，把各式各樣的工作人員名單都看完才離場，若有合適的翻譯便可挪用。誠如今年國光25週年團慶的主題「2020愛妳愛你」，謝老師翻譯的靈感來自幾年前的一部電影「愛是你，愛是我」，英文原名是 "Love Actually"，因此「愛妳愛你」譯為 "Love Actually 2020"。十年來與謝老師的默契，若需請謝老師翻譯的字幕，除了先提供給老師劇本、大網，只要是戲劇製作上或團方對於此戲的概念、想法，都盡可能的傳達給謝老師。因為我知道謝老師的翻譯，絕不是只針對字面上來取決英文用字，謝老師是謹慎周密的考量劇本內、或團方所要詮釋表達的意念，取用最恰當的英文語句來呈現。就如劇中人物的對白，謝老師所用的英文也會瞻前顧後當下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修養、情緒…等，用精準的語彙來做英譯。

謝老師翻譯的速度、效率，時讓人驚訝、驚喜、驚艶，但謝老師說「她不是一完成翻譯，就馬上回傳給我們，她一定得由葉老師（帥丈）看過，葉老師看懂了，她才放心交出。」她認為她翻譯的英文如果連外國人都看不懂，那表示她譯的不好，不貼切，所以一定得修改到完美。（※ 「葉老師」Janicki Joel Joseph，美國籍，中文名字葉卓爾，於2018年9月已取得中華民國國民身分證。乃謝瑤玲老師的夫婿，同樣也是東吳大學英文系專任教授）。不僅於如此，謝老師已譯好的字幕，每當她來看戲，（與其說來看戲，倒不如說是來幫國光校對字幕），若發現有些微不當或不妥的英譯，當天謝老師一回家就馬上會mail給我，提醒我要快請國光的字幕人員修正。例如她來看了《十八羅漢圖》的演出，第二天我就收到老師的來信：「劇裡字幕二點需修正使之更為完善，第一、當墨哲城的紳士們一聚在一起，喊了一聲『好』，英文字幕是“Fine”，應該改為“Excellent!”；第二、當赫飛鵬為他太太嫣然畫像時，說了『看看這個』和『看看那個』，英文不應該是“Look at this.”和“Look at that.”應該修正為“Look this way.”和“Look that way.”…等」，由此可見謝老師的細心與用字不苟的嚴謹性格。

十四年來謝瑤玲老師為國光翻譯的劇本字幕，已然幫國光劇團的作品推展向國際化行銷，讓世界各國更容易知道國光品牌，開發了許多不同文化的觀眾族群。就謝老師翻譯年份次序整理臚列如下：2006年《金鎖記》（The Golden Cangue）、《青塚前的對話》（Whispers at a Tombstone）；2007年《快雪時晴》（Sunshine after Snowfall）；2008年《閻羅夢》（Journey through Hell）、《王有道休妻》（Mr. Goodman Dumps His Wife）；2009年《歐蘭朵》（Orlando）、《無底洞》（The Buttomless Hole：The Monkey King vs. The Rat Goblin）、《狐仙故事》（Fox Tales）；2010年《三個人兒兩盞燈》（Three People and Two Lamps）、《孟小冬》（Meng Xiao-Dong）；2011年《百年戲樓》（A Hundred Years on Stage）、《霸王別姬：找尋失落的午後》（Farewell, My Concubine：In Search of a Lost Afternoon）；2012年《梁山伯與祝英台》（The Butterfly Lovers）；2013年《神算記》（A Magical Fortune Teller）、《春草闖堂》（Chun-Cao’s Intrusion to the Court）、《百花公主》（Princess Flowers）、《水袖與胭脂》（Floating Sleeves and Rouge）；2014年《紅樓夢中人》（Dreamers of the Red Chamber）、《王熙鳳大鬧寧國府》（Wang Xi-Fung: he Most Scheming Woman in Dreams of the Red Chamber）、《探春》（Tan Chun）、《康熙與鰲拜》（Young Emperor Kangxi and Crafty Regent Aobai）；2015年《十八羅漢圖》（The Painting of 18 Lohans）；2016年《關公在劇場》（Lord Guan Yu on Stage）、《青春謝幕》（Young Curtain）、《賣鬼狂想》（The Ghost Seller）；2017年《西施歸越》（Xi Shi’s Return to Yue Kingdom）、《孟麗君》（Meng Li-Jun）、《孝莊與多爾袞》（Dowager Xiao-Zhuang and Dorgon）；2018年《定風波》（Ode to the Relenting Storm）、《天上人間李後主》（Heaven and Earth: Li Yu the Poet Emperor）；2019年《夢紅樓‧乾隆與和珅》（Dreaming of the Red Chamber—Qianlong and Heshen）。

當然，謝老師所翻譯「戲曲」的字幕也不僅於國光劇團的京劇或崑曲，還有歌仔戲布袋戲、豫劇…等其他劇種。就連2018年臺灣戲曲中心的首屆「臺灣戲曲藝術節」旗艦製作《月夜情愁》（Romancing in the Moonlight），由唐美雲歌仔戲團承攬製作，最後的英譯字幕也是請由謝老師出手方得以完成。2017年1月臺灣戲曲中心主辦了「蘊韻新聲」當代偶戲創新系列，由臺北木偶劇團連續三天演出三齣不同的劇碼，第一天以親子布袋戲《大鬧水晶宮》、第二天南管布袋戲《盧俊義》、第三天則以北管布袋戲《劈山救母》，三種不同時期、不同風格的布袋戲，呈現臺灣獨具風味的偶戲藝術，其中北管布袋戲《劈山救母》是由我來執導。時主辦單位要求每天的戲皆須有中、英文雙語字幕呈現。由於時間緊迫，該團分別找了三位英譯，我也引薦了謝瑤玲老師救急，協助翻譯第三天的北管布袋戲，演出當天謝老師伉儷也到場觀賞。結果三天不同形式的演出，就第三天的英文字幕最沒有謬誤、最被觀眾讚揚，來觀賞的外國觀眾都嘖嘖稱好。當時該團問我謝老師翻譯價碼？我知道找謝老師翻譯，她從不過問價錢、或自己開價，就視聘請單位自己的心意。所以我跟該團說這次請謝老師來救急，至少也不能低於國光支付的標準。雖然我沒告知謝老師，後來謝老師囑咐我，民間劇團經營不易，籌措經費辛苦，不要給人家拿太多。劇團團長知悉了謝老師的思維與心意後，深為感動。

每當學校學期結束，謝老師都會到美國度寒、暑假，俟近開學日才回臺。去（2019）年11月老師告知潰瘍性出血，有點嚴重，進了台大急診室，做電腦斷層掃描，確定胰臟底部有腫瘤。12月初就已開始做化療及各項檢查，這年的寒假謝老師就沒回美國過年了。在治療的過程中，還以自身的感受提醒我也要注意自己健康，告訴我要好好珍惜每一天和身邊所愛的人，人生難測，好好過每一天才是最好的！此外，老師也仍然罣念著國光的字幕翻譯，若發現有問題還是馬上的提醒我們做修正。今年國光7月24~26日團慶即將於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演出的「2020愛妳愛你‧情繫楊家將」，老師雖還在對抗病魔，卻依然為「情繫楊家將」這副標想了一個不錯的英文：“Appreciating the Yang Commanders ”。老師認為用“Appreciate”有「欣賞、感謝、喜歡」之意。謝老師還真是「心繫國光」啊！

6月5日午後，寫了mail邀請老師來看國光團慶公演，也可解解治療過程的煩悶。當滑鼠按下「傳送」，孰料將mail傳出去不到十分鐘，竟收到謝老師系上的廖老師從Line稍來的噩耗，謝瑤玲老師於上午已辭世。這冥冥之中難道是謝老師馬上回我，她無法再來看國光的戲了嗎？5月下旬，謝老師還寫信告訴我，她最後一本譯著，商務發行的北愛爾蘭小說《牛奶工》（敘述1970年代北愛爾蘭局勢）才甫出版的喜訊。怎麼才不到二週的時間，謝老師就這麼走了呢，一時之間還是不能相信這個事實。回想起這點點滴滴，依然不捨老師的驟去。

感恩謝瑤玲老師一路對戲曲英譯的耐心付出、細心灌溉。謝老師雖然一直從事於英文教學與翻譯的工作，但老師還是一直沒脫離大學所學的外交，而且是藉由她譯筆為「戲曲」達成了重要的文化外交任務，得以順利將戲曲藝術傳到中文以外的世界。若要記錄當代戲曲國際化的幕後英雄，絕不能遺漏謝瑤玲老師。謹此獻上誠摯的敬悼之意，永遠緬懷這位臺灣當代戲曲國際化的重要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