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5

國光電子報 第二百零二期 發刊期一百一十年一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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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閻羅夢》中的道家思維及反思

文•李姍 台大哲學研究所博士生 

一、《閻羅夢》的古今角色

新編京劇《閻羅夢》(後簡稱《閻》劇)改編自明末小說《喻世明言》的〈鬧陰司司馬貌斷獄〉(後簡稱〈鬧陰司〉),老故事搬上現代舞台,已經歷多重轉換與改造,對觀眾而言,甚能引發思考、觸發情思。一個感人的故事,在於「有所本」與「有所變」,前者是古典思想的傳承;後者則是價值的重構,其目的在於回應現代心靈的乏悶與困頓。〈鬧陰司〉、《閻》劇以及「觀眾」,在觀劇的過程中,已形成三重視角,且互相滲透、交雜。從《閻》劇來看,它繼承〈鬧陰司〉的精神與使命,同時也引發觀眾對自我生命的投射與反思。

作者馮夢龍,久試不第的生命經驗如同司馬貌。歷來失意文人的心靈避風港,一在創作(如小說、戲曲),二在道家思想的研讀(如晚明方以智)。後者形同困厄生命的轉化媒介,一方面抵抗儒家思想的單一箝制;另方面與自身生命進行深層對話,《閻》劇體現了古代文人的兩種心靈。儒家的理想在於經世濟民,社會的事功,是存在的價值基礎;而道家卻對生命的完善性更加重視,此生命並非單一個體式的,而是「社會中」的生命。本文想談談《閻》劇隱含之道家思想,提供不同的觀賞角度與詮釋向度。

二、「天地不仁」的現實與包容

《閻》劇的精彩看點,在於透過輪迴轉世討論因果報償,以正人間之不公,這是〈鬧陰司〉原有之結局;而《閻》劇卻停在善惡難斷、公道難評的渾沌不明中,夢醒後境況如故。這樣的結局比之〈鬧陰司〉,一方面將話語權還給觀眾,留與眾人思考、詮釋之可能;另方面,在符合現代審美觀念之餘,又極其透顯當代的人文精神。無需透過一超越的力量,或是人格化的神佛,便相信人有能力扭轉困境、創造新局,是高度肯定人的內在能力。這樣的思維,可說是遙承先秦思想。自孔子以降,人文精神愈發高揚,其展現在與巫文化的切割,開始相信能以己身的力量與「天」溝通,人的內在本蘊含超越性,透過「修養」之途,便能走向人生的完善。此處所言之「修養」,有學習、思考以及體驗等等內涵,修養需在「事上琢磨」,在生活中體驗與實踐,才能真正達到知行合一。自南北朝,佛教漸入中土,「輪迴」思想的滲透,也引發中國思想之轉變,產於明代的〈鬧陰司〉即受此影響。

先秦時代的哲人,對於「公道」的理解,應從「天地」一詞談起。《閻》劇雖言輪迴,但其透顯的思想,更近於老子所說的「天地不仁」。「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老子・5章》),天地自有其運行法則,此法則不因人間的禍福得失而有改變,正是闡明「天地無公道」這句台詞。這句台詞更是隱含「公道自在人心」的潛在思考,「芻狗」是祭祀的草紮,一旦祭祀完畢,即被焚毀,何來關懷愛護之心?亦如聖人對待百姓,應如天地對待萬物,不該有過分的關注及好惡之心。此處需有兩點說明:其一,天地運行無關人事,故而我們需要知道,生命本有它的限制(如:生死、病老),這是天地的法則,無法改變,其中無關道德、善惡。其二,對聖人的描述,可以指涉統治者,亦可是修養深厚之人,並非說明這些人應冷漠無情,而是秩序的建立並非由上而下的單一指導,而是應任生命自生自化。綜合上述,從《閻》劇可看出,天地中雖看似公道不明,但每個生命都是大化流行中的一環,一方面呈現現實的殘酷,但又能體現對每個生命的尊重。變化無處不在,且生命間互相關聯,然而當社會建構愈趨複雜,便有善惡之分,「道德」的要求與規範隨即產生。

《閻》劇中的另一亮點,即是其中的女性角色(司馬妻、呂后、伏后、虞姬、劉備夫人、小周后),這是〈鬧陰司〉中所沒有的。女性的思維方式,一直是中國傳統文化隱而未見的聲音,但《閻》劇透過在原著故事上的「增筆」,讓這些女性躍出歷史舞台,卻又不顯得突兀,反而使本劇更顯圓融飽滿,傳遞的意涵更為深刻。女性溫婉、嫻淑的形象,在傳統禮教的思維下,似乎已成定見。但從老子的思維中,卻可見女性形象的柔韌與堅強。《老子》中有「玄牝」、「母(子)」、「雌」、「柔」等描述,是古代文獻中少見的母性思維。「母性」與現代所言的「女性」,其內涵是不同的,卻能從兩者相似的內涵取得對話橋樑。老子用這些意象,要強調的是「後其身而身先」(《老子・7章》)的道理,一味地剛強,不利於生命,也不利於外在環境。「剛強」也是「雄性」的意象,同時也是一種價值要求,此要求不該被單一化地標舉,這是對世界片面地理解。女性形象更多的是「包容」,也如同天地對人的養育、涵納其中,人的生命並非「孑然一身」。

《閻》劇的司馬妻,其哭喊也使觀眾隨之共體喪夫之痛;又因她對老閻君一番論理,以免丈夫復生再度遭受世間不公所苦。在這過程裡,深刻地體現女性的睿智與堅強,更多的是寬容與體貼。不同於傳統的女性形象,使得《閻》劇不再只是「傳統的」老戲新編,也讓女性不再如劉備夫人所言,只是「男兒書中做妝點」,有不同的聲音被聽見。

三、「安之若命」的寬憫與勇氣

《閻》劇企圖證明公道難斷,即使執掌生殺、輪迴權柄的閻君,也難以釐清其中糾葛。「命」是中國知識份子的一道難題,其中又以《莊子》的思考最為透徹。莊子身處戰國中晚期,那時諸國間情勢緊張、烽火連天,個人生命與政治權力、天災人禍緊密勾連,太多不確定的因素可能使人遭受刑罰,甚至失去生命,對莊子而言,無可奈何之「命」力量何其之大。

對「命」的討論可視為對《閻》劇後設的反省,不全然扣緊劇情來探討。觀眾可見司馬貌對世道不公的憤懣不平,認為自己若能進入政治場域,必能改善這種境況,又因為身任閻君一職,對善惡、報償有更深層的認識。這個轉變應分兩層來看,第一,是否有客觀的善惡之分?眾人應認為是有的:大惡如殺人;大善如犧牲生命拯救他人,這種善惡不會混淆。故而重點是,社會中充斥著各種「小善小惡」,該如何評價?舉偷竊為例,偷竊的行為必定是惡,若一個偷竊者的動機是讓小孩溫飽(如《悲慘世界》的尚萬強),此行為的「惡」,又顯得可以同情。此處進入第二個層次,從《閻》劇可見的,應是這種小善小惡交織於人際互動間,表面上即顯出各種不公不義在眼前上演。去脈絡化的善惡易辨,難的是善惡背後有各種動機與發生背景,難以用二元的方式去評價。這是《莊子・養生主》傳達的問題,「養生」並非現代用語的意義,除了安頓生命,更多的是要與他人、外在社會和諧相處。

「安頓生命」必須以兩個面向來看,首先要處理的,是「我」與社會的關係,並非不對善惡有所評價與作為,而是要提醒自身,是否需要對「片面理解」的善惡有極端情緒?「嫉惡如仇」是否就能達到真正的正義?莊子說「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為上述下了意味深厚的註腳。司馬貌毋須將自己的生命置在善惡對立的兩端,使情緒也隨之起伏,這並不能真正參透世間的複雜與混亂,反而是消耗生命的能量。應如寓言「庖丁解牛」(《莊子・養生主》),放下執著的道德評價,才有可能在社會關係中「游刃有餘」。
再來,「安頓生命」的第二個條件,是要體認生命中本有的限制,生命中充滿各種客觀限制:時代、階級、家庭、性格、際遇等等,都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既然是「不知其所以然」者,本就不能用公平與否去思考。莊子用神射手后羿及其射出的箭(《莊子・人間世》),比喻我們跟「命」的關係,神射手應是百發百中,若不中,那就是命,沒有道理可言,但現象中就是發生了。故而莊子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既顯示對生命中各種不可抗拒者之接納與安受;同時也要讓行為者深刻認知本有的限制,知道這些限制,才能更好地與自己的情緒和解、發揮所長。也能從中得到勇氣,得以抗衡生命中各種不知其然的荒謬性。同時也能體認他者生命中亦有限制,抱著同理與同情,得以有更多元的角度觀看世界,進而走向更理想的社會關係。司馬貌的人格形象,能引出《莊子》書中本有的反思,透過京劇的故事性、表演型態,得以以不同面貌向眾人展示。

四、小結

在著名的「莊周夢蝶」(《莊子・齊物論》)故事中,夢中的莊子只覺自身是翩然的蝴蝶,醒後方覺此身是莊周,卻又陷入此身是醒是夢的存疑。《閻》劇的「夢境」手法,帶出現實與夢境的落差,即使司馬貌有夢覺難明之姿,但觀眾已然經歷夢中與夢醒,此中轉折多有可嘆處。看到劇末司馬貌依然懟天罵地,從中感到劇中人物鮮活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是既堅強又柔軟的,即使沒有夢中的記憶,但筆者深信在其內心深處應有一處已開始轉化,化解其原有的處事態度、判斷規準,以一種更為寬容的方式對待人我關係。道家的文化觀,其實是肯定人的內在情感,並以此為基礎,包容個體差異,同時提醒行為者應時刻保有謙下的態度。《閻》劇中同時帶有古典思想的細緻,卻又讓現代觀眾打開心靈、視野,與古人進行思辯與對話,在觀劇過程中,無疑是視覺與知性上的雙重享受。


*感謝指導教授林明照先生給予撰寫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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