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光電子報第二百一十一期 2021.10.5

｜2021.10.5

國光電子報第二百一十一期發刊期一百一十年十月五日

《極西之地有個費特兒》

關於東西方戲劇觀的衝擊與融合

文‧陳怡君國光劇團助理研究員兼代演出規劃科科長

2019年第二屆「臺灣戲曲藝術節」國光劇團定位以實驗戲曲概念，挑選希臘神話故事《費特兒》為創作原型，更結合新加坡湘靈音樂社聯合創作，打造出結合京劇、南管、現代舞的實驗戲曲《費特兒》。用東方的情調搬演西方的題材，對國光劇團來說甚是少見，也引起國際藝術經紀人Robert van den Bos的興趣，在觀賞完現場演出之後，近一步洽談國際演出拓展的合作機會，也在其引薦之下邀請國際知名墨西哥劇作家暨希臘神話費特兒專家Ximena Escalante擔任戲劇顧問，共同催生國際製作《極西之地有個費特兒》。
2019年的10月，國際藝術經紀人Robert及希臘神話費特兒專家Ximena一同來到國光劇團與《費特兒》主創團隊展開為期一個星期的創作概念溝通與國際製作方向確認。

Ximena女士致力於《費特兒》神話的研究，對於歌劇、文學、戲劇裡的《費特兒》多有涉獵，同時也有許多關於《費特兒》的創作。其強調《費特兒》之所以不斷在各種藝術領域被創造被詮釋，是因為《費特兒》不只是一個只存在古老的神話故事裡的人物，她近一步分析《費特兒》所代表的是存在現在社會中你我之間的一個普世價值。而這樣的剖析也呼應了國光劇團之所以選擇希臘悲劇作為國際製作創作題材，是希望跳脫國光以往的具有完整敘事風格的創作，選擇一個為西方觀賞者所熟悉的題材，運用傳統戲曲「合歌舞演故事」的表現方式，導入東方文化內涵，藉由寫意的、隱喻的、抒情的情感表現手法，創作出寫意大於寫實，具有東方特色的《費特兒》。

國光劇團與新加坡湘靈音樂社合作的《費特兒》，以「獨角戲」的概念出發，用京劇、南管、舞蹈共同詮釋「沒有人叫做費特兒」的希臘悲劇《費特兒》，京劇演員朱安麗及南音演唱者林明依共同飾演王后，京劇演員又同時分飾侍女一角，透過表演形式的轉換及京劇演員的唱唸做舞主導全劇的劇情推展，而南音演唱者如同王后的影子，其低緩低吟的演唱特色，鋪墊的是皇后內心幽微卻澎湃的激情。王后所戀慕的王子則是由舞者扮演，全劇沒有任何一句台詞，全靠肢體動作展現，甚至對應王后的表現形式，有另一位舞者共同飾演王子，透過現代舞交纏繾綣的表現方式，展現王子內心衝突與掙扎，就連王后安插在王子身旁的監視者窈娘，也是由女舞者詮釋，整齣戲著實突顯京劇演員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的豐厚底蘊。

在欣賞過國光劇團《費特兒》作品後，Ximena女士提出了幾個問題與國光創作團隊共同討論，藉此尋求國際製作定位。第一個問題是國光劇團的作品中《費特兒》是誰？第二個問題是國光作品中所要表達的《費特兒》特質是甚麼？第三個問題是現今的演出版本也許在亞洲地區文化背景下可以被理解，但是離開大亞洲文化圈，可能對於西方觀眾是較難以理解的。但如果要往國際製作觀點切入，需要再找到一個共通性的語言表現形式，讓國際觀眾能夠清楚理解國光作品所要傳達的中心思想。

上述這幾個問題全然建構在東西方的文化差異上。西方戲劇的演繹方式，是戲劇事件與衝突，透過角色在舞台上演出，觀眾是偷窺者，與角色共同經歷與關照所有的過程。然而國光劇團所創作的《費特兒》是抒情性的不是敘述性的，透過獨角戲演員講述的表演形式，將劇情推展，也就是說戲劇事件並沒有在舞臺上被演繹出來。另外內心剖析又大量運用南音演唱及舞蹈肢體來展現，時而夢境時而回憶，在時間序上也並非線性推展。

仔細閱讀文本，其實故事場景設定在虛構的東方國度，嘲風國王與螭吻族婢女生有一位年輕俊美的庶出王子，嘲風王后愛慕王子，但為了鞏固嫡傳太子基業，慫恿國王將庶出王子送至邊關戍守七年，並遣宮女窈娘隨侍在側，以達監視與照料之目的。國王思念王子將其召回，並以詐死方式測試王子忠誠，王后向王子告白未果，深怕事跡敗露，誣告王子引誘，將其推向死亡深淵，親手了結王子性命，藉此鞏固自身政治權力，也完結愛戀繼子情慾畸戀。這個故事看起來像《費特兒》，卻又遍尋不著《費特兒》，似乎國光劇團是要演一個看起來像《費特兒》的故事，抑或就是要講《費特兒》的故事。雖然舞台上看似有多個代表《費特兒》的分身在進行對話，但觀眾還是要問誰才是《費特兒》？再加上傳統戲曲語言及演出形式上的隔閡，是極有可能讓觀眾產生上述的疑問。

國際版《費特兒》就在雙方的熱烈討論下，逐漸確立修改方向，《極西之地有個費特兒》雛形漸生。首先要界定是「人物角色的立體化」。故事背景建構在東方虛擬國度的概念，是可以有更多的空間來論述國光劇團所要傳達給觀眾的主題思想。簡單來說，西方劇場觀眾是會對一個來自東方的《費特兒》感興趣，因此人物角色的立體化及多元性，是可以調整的一個重點。「王子」這個角色，原先版本的王子由舞者以現代舞的方式來表現，只知道他是一個俊美的男生，但是觀眾應該更好奇，他的戲劇動機是什麼？一個庶出的王子，面對王位是否有野心？為什麼他會拒絕王后？是因為禮教？或是心有所屬？抑或是有更大的王位爭鬥在內心盤算？國光劇團的版本中，王子處於背動角色，透過王后及侍女的講述，似乎只能任由安排擺佈，單一線性的表現與王后的糾纏，權力與慾望對於一位庶出的王子，內心的擺盪與盤算，是不是可以成為更動上的重點，為自己的命運作一番論證。

另外一個值得討論的角色是「侍女」，在大部分創作《費特兒》故事裡，侍女往往設定是一個比較年長的女士，然而國光劇團所作的《費特兒》，也許是考量及突顯演員表演行當的關係，從造型扮相及舞台上的姿態，明顯看出是由花旦應工的年輕腳色。深究《費特兒》故事原型中「侍女」似乎才是那個操控所有情境的主要角色之一，具有一個全知者的地位。無論後續國際版的演出，國光劇團是否仍要沿用年輕的角色行當進行詮釋，她必須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女生，她應該是這個劇裡最重要的一個人物，重要性不亞於王后，藉由強化侍女的性格，甚至給予這個人物自己的故事，如此國際版費特兒的敘事結構即可鬆動，豐富性也可大大增加。

表現形式上著墨最多的討論，就是南管音樂及演唱部分是否取消？對於西方觀眾來說，無論南管或是京劇這兩種表現形式，他們是無法分辨的，抑或感覺不出差別性。就西方劇作家的角度來看，原來的《費特兒》版本音樂性勝過戲劇性，許多人性衝突與黑暗面，往往是透過南管細膩幽微的演唱，挖掘主角的內心事件。對於西方觀眾來說似乎在表現形式的比例上，需要做些調整，有關戲劇事件及衝突，建議仍需透過舞台上的角色進行演出，強調人物內心的陰暗面，甚至在許多這樣的時刻，是可以透過音樂來搭配表現的。例如當觀眾聽到某種音樂旋律的時候，就是進入費特兒的內心黑暗世界，建議在國際版作品中尋找恰當的時機，傳遞給觀眾這樣的感覺，甚至音樂上需要加入當代的元素，才能獲取西方觀眾較高的接受度。國光劇團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題材，仍是試圖探討「人類靈魂的最深處」，甚至一般觀眾所認知費特兒有關「情慾」部分，是可以試圖讓觀眾很具體的感受到明確的慾望，產生不可避免的悲劇性，表現形式上可以直白但是仍保留傳統戲曲的唯美，不要讓這件事停留在演員用講述的方式表達想法，透過演出的方式讓觀眾真正感受到角色情緒和感覺。

回歸初衷，國光劇團仍明確的認知，透過《費特兒》這個媒介，想做的還是傳達臺灣觀點的創作，而非西方角色對話的演出，藉由戲劇顧問與國光劇團的共同梳理，國際版《費特兒》的修改方向更加明確。融入傳統戲曲角色行當的特性，將「侍女」這個角色立體化。改動旦行演員朱安麗一人分飾兩角，而是用另外一個丑角喜劇演員來扮演侍女，身分就是一個老年的奶媽，她是一個全知的觀點，藉由她的敘述可以把故事的背景傳達清楚。在深化表演形式上，這個演員不只是小丑，而且是武丑，選擇劇團中有武功的丑角，突顯唱念做舞的特質。例如劇中種族之間的戰爭打仗，就可由這個武丑所扮演的奶媽，連說帶唱並展演武功，來說明三個種族之間的打仗及衝突。另外，這個丑角還擔負另一個功能，雖然西方觀眾熟悉線性的方式說故事，國光劇團卻擅長用跳躍式的方式說故事，也就是故事的推展常運用夢境或是回憶，西方觀眾也許會較難理解，因此當丑角這個角色確立，就可以明確擔負提點功能，呼應戲劇顧問所謂的全知觀點，跳脫劇情利用丑角插科打渾語言方式，讓觀眾了解貫穿全劇背景，透過丑角侍女角色具體解決。

王子是王后慾望的出口對象，改動為京劇演員扮演，無論劇情的推展抑或內心情感的展現，都可以讓角色自行論述。至於原先兩位舞者扮演王子，國光試圖考慮用兩名京劇演員來取代兩位舞者，甚至可能維持原來現代舞編排的舞姿，但展現的是京劇的身體語言。

至於南管演唱者是否延續，其牽涉的不只是音樂的問題，而是南管的主唱者，代表的是王后的內心，是王后的影子。雖然南管跟京劇的音樂及劇種類型，西方觀眾比較難以分辨，但至少可以聽得出南管的唱是比較慢的，嗓音比較低沉，比較像內在的聲音，京劇的聲音比較直接，比較是對外的聲音，這是符合國光劇團史詩性的敘事概念。但考量西方觀眾的戲劇觀點，調整南管換成當代音樂，戲劇文本及結構都有大幅度的修改，對國光劇團來說是重新挑戰。

當代有這麼多藝術創作題材選擇《費特兒》，國光劇團有別於其他的創作，選擇「責任」作為切入角度，國光版本的《費特兒》背後有家族、族群、種族，以東方角度立場，責任相當重要，從責任講情慾，也許情慾就不是那麼明顯，在這麼重的包袱之下，有一瞬間《費特兒》是選擇她的情慾，更同時強調，她的情慾到底有多強，強到天生的責任都可以不要，這是國光劇團所擅長挖掘人性內心幽微的創作強項。因此後續國際版《費特兒》的改動，將維持原架構之下，梳理出人物情感的清晰性，同時掌握如何保有東方思維及文化特質，展現情慾的共通性。

經過了兩年與戲劇顧問越洋往返的交換創作意見，也因為疫情影響調整演出計畫。2021年11月國際版《費特兒》將在臺灣劇場首演，這齣定名為《極西之地有個費特兒》的國際製作，加上了「京劇電音」的副標，國光劇團邀請擅長將作曲概念融合至複領域的新銳作曲家鄭伊里，為《極西之地有個費特兒》加入電音創作概念，在人物設定及情境鋪陳上，給予更多的定位及協助，讓觀眾可以藉由音樂的引導，進入具有東方情調的《費特兒》。以《費特兒》乙劇獲得第31屆傳藝金曲獎年度最佳演員獎的主演朱安麗，將偕同中生代傑出文武老生演員盛鑑、最佳綠葉丑行代表謝冠生，將以全新角度詮釋在情慾與權力之中徘徊的《極西之地有個費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