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光電子報第二百一十八期 2022.5.5

｜2022.5.5

國光電子報第二百一十八期發刊期一百一十一年五月五日

《閻羅夢》觀後

文：鄒小學

國光劇團自2002年改編劇本《閻羅夢》，原編劇陳亞先取材文本為明代馮夢龍《喻世明言》鬧陰司司馬貌斷獄。迄今，已整整二十年。

劇本敘述東漢一秀才司馬貌已年近五十不得志，自認懷才不遇，終日像酸民般批評時政，某日又寫了一篇怨詞，發洩心中對世道的不滿，並將詩稿焚燒，這一股怨氣通天入地，得罪玉帝，夢中魂魄被鬼卒帶到森羅殿，想不到司馬貌竟亳無恐懼，到了陰間還指責閻王怠忽職守，昏昧！「如果換我當閻王，絕對還世間公道！」，玉帝允他六個時辰為代理閻君，重翻冤獄，故事展開……

情節我不一一贅述，這次就觀後心得以及台上角兒、幕後工作人員做分享。

必須說若有歷史基礎的人看這齣戲是大有輔助的，對歷史人物有研究的人會腦洞大開，體會到個性上的殘缺造就了前世今生；不拘泥在時間軸的人可藉著此劇來遠望歷史長流，不過是世無英雄，豎子成名，端看個人出場時機，一切盡是生死疲勞。

台灣京劇之母安祈老師用她澎拜的文字魅力把原本兩世輪迴增為三世，一點一滴勾勒、堆疊，於2020年開始加入了盛鑑和滿場青年演員，今年又請到戴立吾演三世靈魂，《閻羅夢》不僅是國光代表作之一，也藉此戲培養一批青年演員，豐富了這齣已20載的「老戲」。

當代台灣第一鬚生唐文華老師是位活脫的戲精，高亢圓潤的嗓音、細膩有緻的做表，演什麼是什麼，向來演出千古英雄角色居多，這回飾演布衣書生司馬貌，與夫人耀星搭檔演出默契十足，「呃」一聲，那自命清高恃才傲物的窮酸味立刻應聲到位，那個「呃」在《孝莊與多爾袞》𥚃的「唉」截然不同，那個「唉」在《金鎖記》𥚃撩撥七巧又不負責任的油粉三爺「欸～」「喔～」也不同，就一個感嘆詞在唐老師身上好像有72種唸法，不止「一生千面」更有一聲多變！

另一版的男主角盛鑑，一出場英姿颯爽，扮起閻王更加派頭十足，不僅在電影上有所發揮，再回京劇舞台也感受到他堅定的決心。

冤案第一號西楚霸王項羽一出場，我就在等那一刻！是的，我的偶像戴立吾（大戴）扮演項羽，他渾厚寬濶的嗓音唱著：「生為人魁首，死後卻無頭」，四面楚歌飲恨烏江好悲催，代理閻君立刻翻案！將他轉世成了三國第一名將關羽，卻又死得令人扼腕，於是再重判關雲長，於第三次輪迴轉世時賜予一個新生命入帝王家，享富貴榮華，哪知投的是千古詞帝亡國君李後主，此時已透露出自以爲聰明的司馬貌判決終究是個笑話，戴立吾一趕三的過人體力，殭屍倒的完美落地完全不輸給他的學生。

那學生是誰？所有的讚美都給了他，不論是陸文龍、是呂布是馬超或關羽，他都是同一人——本質條件好、自身努力夠，謙虛的態度得到多位名師傳承授藝，國光最亮眼的新秀李家德！

特別一提，國光花臉歐陽霆扮演冷靜的閻羅王，一鼓作氣連趕四場，實力已推到天花板的高度了，在希臘神話中真正為人們所敬重的不是脾氣易暴怒的天神宙斯，而是個性剛直而低調的地獄管理者冥神「黑帝斯」，大喊一聲：「癲狂司馬貌！」歐陽霆掌握的恰如其分力道剛好，陰陽河那場戲真是精彩，「陽間做官要人脈，笑裡藏刀；陰間做官要鬼路，炮烙銅柱」道出司馬貌忿忿不平的中心思想。

形象高大的國光淨行劉育志，粗獷豪邁、剛烈正直且嗓音洪亮，這回扮演判官，身段動作又大，他在一年前阿基里斯腱受傷開刀，令一票戲友們擔心，如今腳傷痊癒，還表演了京劇的絕技——噴火。要上演這門絕活，必須先把松香末含在喉嚨處，再運用特別的呼氣法，從嘴巴徐徐吹出絲絲火花，稍一不慎，便會灼傷口腔和喉嚨，還得控制力道不能噴到身旁的男主角啊！看到育志高水準的演出在台下的我也放下心，想到這巧合像是希臘戰神阿基里斯轉世重生到地獄𥚃成了東方判官。

英雄轉世，神駒也是，國光有一群最厲害的武生，除了李家德，莫忘馬伕與馬兒，每次他們一出場就先上小菜一碟「連續空翻」再來跨步翻、倒手翻、後空翻，這回由國光武生潘守和、王詠增輪番上陣扮演烏騅與赤兔，再度博得滿堂彩！

到底是「天機巧妙，命隨才轉」亦或是「才有所偏，命有所限」從兩位閻君的對話中，各自表述，這正是安祈老師深厚的功力才能激起觀眾的思辨能力，畢竟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絕對的二元論。

司馬貌自命清高卻懷才不遇，賣官鬻爵這等骯髒事是天理所不容的。他強烈的道德良知接近迂腐不世故，在認清自己的判決是場笑話時，老閻君大人有大量，也打算赦免他，就滾回人間罷，他卻還自認為有過應該受罰，喊著要閻羅王判他罪！

這等偏執讓我想起《刺客列傳》中的豫讓，一心一意為主公智伯報仇卻屢屢失敗，一度被放走，最後使出大絕招，剃光鬍鬚和眉毛把臉弄得千瘡百孔又自吞火炭燒壞聲帶企圖變聲毀容，不讓人辨識出自己的容貌埋伏於橋下再度行刺，無奈計劃又落空，其定要復仇的強烈意志力於刺客是血性氣節，精神令後代刺客敬佩，然而這司馬貌在冷靜的老閻君眼中僅是個無知窮酸書生，他的所做所為都不會改變歷史，他就像粒塵埃，彷彿此人未曾出現過。

在古希臘傳說中有位叫達摩克利斯的大臣，一天到晚覬覦國王的王位，某天國王真讓他披上王袍，戴上王冠體驗一日國王的滋味，達摩克利斯眼前盡是珍饈佳餚，醇酒美人，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當他舉起酒杯時，發現天花板上懸掛著一把鋒利寶劍，尖端差一點就觸到了自己的頭，達摩克利斯頓時身體僵硬，怵目驚心，雙手顫抖，只想立刻逃出王宮。

國王才告訴他：如果你想做統治者，你就必須承受各種風險，風險永遠與權力同在。

你不必羨慕別人擁有什麼。

如司馬妻念白：「一碗小米粥，兩個槓子頭，你一碗，我半口，清貧自在，勝似做官」。

再來就是當有人覬覦你的位置時，給他試試，讓他知難而退。兩個故事除了寓意也象徵着制約和天譴，這是觀看《閻羅夢》可帶給我們的職場智慧。

夢是潛意識的慾望滿足，恨可讓人覺醒或懊惱，我們都曾有過憤世嫉俗的歲月，但年屆50的男人長期處在無限迴圈時，直叫人難堪且淒涼。

人只有回到真真實實的生活才能得到智慧，那真實的生活是認真工作、即便是庸庸碌碌或風風火火，只專注在自己的生活不必圍繞著他人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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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祈老師將原本二世劇本一層層疊出三道輪迴，因劇情豐富緊湊，角色變多了同時也增加女角兒，以「她們的凝視」為切角，觀照身邊的男人，這時，女角的功力非一般人可輕易駕馭了，她們既洞悉世道又不得說出身邊男人的弱點和所為皆是徒勞，虞姬自刎、小周后犧牲、司馬妻放棄急救，都在緊要關頭做出超然的勇氣決心。

朱安麗老師飾演的司馬貌夫人，在痛失夫君的哭是真心，求閻羅王別讓他死而復生也是真愛，因為她太了解司馬貌即便活著也是個翻不了身的窩囊，這樣一個不得志的男人不如死了痛快（此時觀眾們拍手叫好掀起另一波小高潮）！

另外扮演呂后的是有著鐵肺之稱的劉海苑老師，在她發現韓信威脅著她的地位時，狠狠對他唱出「未央宮就是你藏身之地！此時我聽得快掉出一地雞皮疙瘩，那震懾魂魄的嗓音，猶如電影《沙丘》中最強大的角色Paul 媽，用聲音就可殺死人，暢快淋漓！（本劇劉苑老師戲份太少，不過癮，所以立刻買好票要看她6/17的《白蛇傳》和大戴的《安天會》）

黃詩雅扮相佳、嗓音飽滿醇厚，已有接班氣勢，扮起兇狠呂后的狠勁再對照我之前看她過她的《楊門女將》𥚃的巾幗正氣，眼神還是有細節差異，厲害！

凌嘉臨、林庭瑜就是整場戲中最美的一道風景了，有了虞姬、小周后的柔媚，加上悲情的靡夫人才能這些英雄、帝王的故事有滋有味，情意生動，她們同樣也是一趕三不簡單。

這次國光劇團卯足勁，展現台灣戲曲第一品牌的堅強實力，所有台面上的全是厲害角色，而且還能分成兩組演出，開枝展葉的傳承也看到豐碩果實，舞台設計、影像設計和燈光效果、服裝造型都是上乘之作。
最後是音樂，美學價值判斷靠視覺，視覺評判標準靠的是聽覺。

國際時裝大秀上，除了燈光舞台，音樂一向是重要關鍵也是決定當季整場秀的氛圍，劇場音樂亦然，京劇音樂有分文武場，現場伴奏引著演員的唱作唸打，大底地烘托了整齣戲的飽滿程度，並滿足了觀眾的五感體驗。

國家一級琴師李超老師這次擔任音樂統籌，交棒給青年琴師許家銘為文場領導擔任京胡，他本人則是親自傍著許家銘京二胡。嚴謹地與演員配合無瑕疵，表現相當出色，淋漓盡致，展現傳承接班藝術，令大家有目共睹。

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的安祈老師以豐富的文學底蘊以及藝術性為國光劇團走向定錨，細膩周全，韻氣迴蕩，僅管歲月流轉還能留下風華的便是經典，先將我輕輕帶入一片緋紅紫絨的《閻羅夢》𥚃，餘興久久未散……

［一］後記：
1.最後一場戲眾亡魂圍著司馬貌繞行，齊來追問來生時，我的目光直跟著剛逢母喪的劉蒂姐旋轉，我感受到她的低吟哀嚎是她的真實悲傷傾瀉而下。
2.在劇院廊道間遇見溫暖的安祈老師、魏海敏老師，甚喜！帶給人一股台灣戲曲安定的力量。
3.散場後，原本答應盛鑑去後台找他，也想見見我熱愛的老師、為出色的演員們加油！想想又作罷，事已太平一片祥和，人走茶涼，過後不思量。不差我一人錦上添花，單純做個有好戲就看的戲迷，此乃《閻羅夢》教我的人生情商。

［二］文本異於戲曲的部分：司馬貌本人的轉世投胎呢？他在六個時辰將300多年的冤獄斷明，玉帝大讚，閻王備筵席，嘆這位天地一秀才，今生屈抑不遇，來世當賜王侯之位，改名不改姓，於是一位熬得起、耐得住、活得長，併吞三國的司馬懿誕生了，與妻再續前緣，同享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