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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光電子報 第二百二十一期 發刊期一百一十一年八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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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斷天下猶不悔

文:趙雪君 《優伶天子》編劇、臺北大學中國文學系助理教授

  後唐莊宗李存勗,沙陀人,祖父朱邪赤心因有功,被唐皇賜為李姓,其父李克用勇猛無當,唐昭宗曾對11歲便隨父出征的李存勗大為讚賞,撫其背而嘆曰:「此子可亞其父。」說的是存勗將來必定壓過父親,「亞子」從此就是他的小字。在李存勗建立後唐、滅了後梁,「亞子」給自己取了個「藝名」:李天下。

  「李天下」,這是何等荒唐的熱望?一方面渴望自己能夠以一個藝人的身份活在舞臺上,一方面又不忘記提醒臺下的觀眾,天下也是他的。在風塵澒洞的殘唐五代,李存勗燦若流星。生前愛戲成痴,死後便成了梨園行祖師爺的候選人之一,他的競爭者是唐玄宗:「(玄宗)聽政之暇,教太常樂工子弟三百人,為絲竹之戲,號為皇帝弟子,又云梨園弟子。」不止自身才華洋溢通曉音律,一生傳奇也讓人寫就了一本《長生殿》傳唱不休。

  對李存勗、我很難有什麼好感。他跟我從小讀的那些英雄人物很不一樣,怎麼會有一個人「有始無終」到這份上呢?生於亂世,長於亂世,居然也能縱情於亂世乃至三載亡國?劇團說想做這個題材,我便只能極力放空成見,去體會「戲」對他而言是什麼?而在此之前,我似乎必須先回答「戲」對我而言是什麼。

  「戲」對我而言不只是故事人物、念白唱詞或是身段畫面,戲是「情境」。我會因為某些情境所具有的張力,而不斷反覆咀嚼。情境建構在具體元素之上,雖然總不脫離合聚散、生老病死,但不同的時代背景與故事人物使得一個又一個的聚散離合、生老病死都有了獨特的存在美感——於是我想,如果李存勗是一個迷戀、耽溺各種「死亡情境」的人呢?他長於軍旅之間又有著超乎常人的美感(善音律、好戲劇又能填上幾首詞),看待死亡是否別有一番滋味?這樣理解一個人物,恐怕不在古典文學、美學的傳統中,但以文字、影像等方式捕捉死亡片刻,對於現代人來說,卻非罕見。

  「啟發」李存勗的,戲裡面寫了,是李克用的養子,十三太保李存孝。故事設定李存孝大李存勗十來歲,在李存勗年幼之時,為了殺雞儆猴,儘管明知李存孝是被其他兄弟陷害、而有反叛之舉,李克用依然不得不含淚咬牙對李存孝處以「五馬分屍」的極刑。李存勗忘不了校場行刑的那一日,忘不了的不是視覺上的極度暴力,而是哪怕含冤而亡,生小孤苦、對李克用依戀不已的李存孝,撕心扯肺喊出的、猶是「兒願父長樂百年」。只有視覺畫面而沒有情思流動,不是情境,只能是平面的「景」、而不能是能將人旋吸而入的「境」。

  李存勗從此孤獨,沒有人能體會他感受到的種種,除非他將它演了出來。(這也是我寫作的最初動機:我希望心裡的那個世界能夠被別人看見)

  放在大歷史下,死的輕若鴻毛、引人訕笑的李存勗,若是回到「戲」裡、回到死亡本身的情境張力來看,那他可真是死得其所——若是能讓他選擇,他絕不肯選子孫環繞、享高壽、無疾而終。那樣太平凡了,他把人間當做戲臺的活著,當然也要像死在戲臺上一般精心設計的死去。

  李存勗很特別,然而《優伶天子》一劇中,我最喜歡的一個角色,倒不是李存勗,而是虛構出來、他身旁的優伶「年光」。年光身負著間諜的任務,劇中他是大太保安排在李存勗身旁的眼線與玩伴,要領著李存勗把亡國這齣戲唱下來。年光的性格很有魅力,本身充滿矛盾,他以真心待李存勗,認他為戲臺上的知己與敵手:「看看是您會演、還是我會裝」;李存勗在戲臺上唱戲,而年光則是將整個人間看做大戲場。若是按一般寫「背叛」的情節,李存勗知道年光是大太保安插在自己身旁的人,那還不哭天搶地大唱特唱一番?然而,這便不是「優伶天子」了。年光陪著他玩了幾年,哪怕是哄,也死死哄住了自認戲精的李存勗,於是他淡然一笑:「裝的好呀,年光,不枉我自三垂崗上將你帶回。」年光的「真心」只有李存勗能消受,能在戲臺上較勁到最後的、才稱得上知己。

  這樣的李存勗、這樣的年光,如果滿台俱都是與他們一樣的人,那他們又有什麼值得可寫的?李存勗是一則從史書中、從逐鹿中原問鼎天下的正劇中、脫逸而出的傳奇,而李克用便是史書、便是正劇。他是英雄、他是嚴父,他是我們每個人都熟悉得不得了的傳統精魄:心心念念兒子能有出息,能夠幹父之蠱、克紹箕裘。我們誰都知道,要掙脫父母的期望所必須承受的壓力,不見得比迎合父母來得輕鬆。沒有李克用,我們不會看見壓抑自我的李存勗,更不會看見戲臺對於李存勗是宛如性命般的存在。

  《優伶天子》多是男性角色,只寫了兩個女角:與年光同為李存勗「戲伴」的「韶華」,以及李存勗的皇后。韶華的定位很曖昧,許多在臺上演情侶演慣了的人往往假戲真作,因而劇中諸人多認為她與李存勗之間有著愛情或者曖昧,但是她沒有。韶華是李存勗在戲臺上另一半的靈魂,他若是紂王,她便是妲己;她若是霸王、他便是虞姬,沒有任何一種人世間的倫常關係,可以用來認定李存勗與韶華,只要戲臺上還要個對手戲的,他們就能彼此認定(只是必須承認,要表現出兩個人之間「什麼都不是」不是很容易啊)。

  兩個女角中,我更偏愛皇后一些,而皇后在劇中的作用要跟李克用一起擺著看。歷史上李存勗的劉后專權後宮、貪財好物,而我則是寫了一個深明大義、苦苦相勸李存勗回頭的皇后。這樣的女人寫來本是無聊,但我覺得她的存在非常必要:不論多麼愛一個人、卻永遠也無法瞭解他。在李存勗心中,明知皇后對他情深意重,也寧願選擇與「虛情假意」的年光為伴。

  除了李存勗、年光這兩個特別的角色外,貫穿全劇的是真父子、假父子的情感軸,這是李克用在戲裡面另一個呈現重點。在討論劇本的過程中,感謝安祈老師與建華哥的回饋與建議。收為螟蛉義子是當時藩鎮與帳下將帥的習慣,為了要部下替自己賣命,故而以父子的情感相互羈絆。《優伶天子》並不直接預設義父子一定虛假對待,真父子必然真心相映,這種認識太簡單粗糙了;而反過來寫又有故做反調之嫌,就拉幾個情境,演幾台戲中戲,看看真父子、假父子怎麼假來怎麼真。

  話說回頭,梨園行兩位祖師爺候選人,第一、第二該怎麼算呢?我想唐玄宗是樂意讓給李存勗的,唐玄宗大抵更願意背負著「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榮銜」,畢竟,「唱斷天下猶不悔」,再也沒有一個皇帝像李存勗一樣,對戲、對伶人帶有如此毀滅性的痴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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