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kk.gov.tw/ |2016.11.5 
 
國光電子報 第一百五十二期 發刊期一百零十一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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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如何編寫《孝莊與多爾袞》


文│王安祈 藝術總監/編劇 
(本文轉載自《創價學會》創價新聞2016年10月21日、25日)

清裝戲是京劇傳統 不是電視劇的模仿

《孝莊與多爾袞》由林建華與我一同編劇,首先要說明:清裝戲是京劇的重要類型,國光推出 《胡雪巖》(2006)、《天下第一家》(2008)、《康熙與鰲拜》(2014)、《孝莊與多爾袞》(2016),絕對不是對電視清裝戲的仿效。

京劇起於清中葉,清裝算是「時裝」,旦角戲《梅玉配》、小戲《探親家》、武戲《鐵公雞》等,都是清代的清裝戲。民國以後直到當代陸續編演的《董小宛》、《香妃》、《珍妃》、《秋瑾》、《乾隆下江南》、《宰相劉羅鍋》等,也都是京劇傳統的延續。

京劇服裝原非寫實,並非漢代人穿漢代服飾、唐代人做唐代妝扮,基本都以明代服飾為基礎,按身份地位做類型分類,番漢有別、貧富不同。對於外族,也不做寫實的考察,一律以旗裝為外族女子之扮相。即齊如山所說:「今日戲場演劇並無遼、金、元、清之分,旗女服飾總以清代之服裝代之。」旗裝指「旗頭、旗袍、旗鞋」,旗鞋又稱「花盆底兒」,因為高跟不在前不在後,恰恰在正中間,頗似花盆底部。穿旗鞋走台步是京劇一「功」, 大方穩健、俐落英挺,又要在豪爽中見婀娜,蹲身行禮更需要堅實的腰腿功力。

清裝戲都唸「京白」,不用「韻白」。京白易懂卻難唸,聽來像京片子或普通話,其實不然,輕重緩急、抑揚頓挫,更有講究,除了爽脆清亮,更要有一股雍容大氣甚或豪邁爽氣。如果嘴皮子少了勁道,白口便缺乏穿透力,人物性格也就模糊了。「旗裝、京白」是清裝戲的重要表演藝術,功夫不夠的演員是沒資格演旗裝戲的。雖然沒有水袖、髯口、甩髮、翎子,但「功」的要求絕對不低,更可見京劇的表演藝術面向廣闊,並不只限於水袖、髯口、甩髮、翎子。國光推出清裝戲,與電視無關,是京劇傳統的展現。

歷史罅隙中做文章

《孝莊與多爾袞》是在《康熙與鰲拜》之前的一段歷史。

努爾哈赤病逝、八子皇太極繼位,娶大玉兒(正史名為布木布泰,本劇用漢人書中所稱的大玉兒)。數年後,皇太極暴卒,十四弟多爾袞本欲爭位,最後竟擁立大玉兒之子六歲福臨,是為順治。順治七年,多爾袞落馬而亡,順治竟掘墓鞭屍削其頭骨。

這段歷史的記載裡有多處模糊縫隙。多爾袞深得父親努爾哈赤器重,生母阿巴亥又最受寵,但皇位由兄長皇太極獲得,阿巴亥又被逼殉葬,大玉兒奉命嫁與皇太極,一夕之間,多爾袞失去父母與玉兒,數年來隱忍悲憤、博取信任,以軍功獲取權力,因此皇太極暴卒,多爾袞必是磨拳擦掌準備奪回被剝奪的一切,但在這場爭位大會上,他何以突然讓位、反擁立玉兒之子六歲福臨?當然,此時或許有局勢的考量,兩黃旗擁立的是皇太極長子豪格。多爾袞或因見局勢未必有利於己而釜底抽薪擁立玉兒之子,但是,當多爾袞領兵入關,趕走李自成,進入北京之際,竟然沒有倚仗軍功在北京稱帝,而把玉兒母子由瀋陽接來,多爾袞何以如此謙退?這些歷史的空隙,引發學者析論,也留給文學藝術發揮空間。愛情,多爾袞與大玉兒的情感,應是最合理的解釋,也最能與太后下嫁的傳說相合。

「太后下嫁」是清史有名疑案。史家各有不同看法,但無風不起浪,玉兒和多爾袞的關係必然密切。多爾袞以攝政王身份直接住進紫禁城,小順治對於這位經常出入母親宮室的十四叔充滿敵意,對母親也極不諒解,牽動了歷史的發展。順治成年後與董鄂妃的情感,也與他對母親的不滿有關。等到他青年病逝(或說出家),玉兒乃把全副心思放在孫子玄燁身上,開創康熙盛世。

玉兒對多爾袞是真心還是假意?沒有人知道,史料不可能有確論。而玉兒死前留下一道遺命給孫兒康熙:「不祔葬昭陵」。昭陵是皇太極陵墓,和君王合葬原是后妃最大光榮,玉兒這道不合理的遺詔,是出於對多爾袞的感情嗎?沒有確切答案。而編劇,是與史料「競合」的說故事人,筆下人物又與編劇性情有所映照,我和建華都不喜歡寫一位利用感情當政治手腕的女子,因此多爾袞墜馬身亡、如「蒼鷹墜羽、零落自天」時,我寫給玉兒的唱詞是:

雙手捧你在胸前,輕輕對你問一言。
可有淚光閃 ? 在墜落的一瞬間。
可有憾與怨? 對人世與江山。
忘卻我容顏,歸去才安然。


而當多爾袞死後九個月(為了戲劇性,我們刻意壓縮時間,這九個月在劇中並不存在),順治掘其墓削其頭骨,玉兒心中不忍,命人備馬,一心只想奔往草原―― 未必真是多爾袞墜馬隕命之所,也未必是兩人初識的草原,恍惚中只覺一片青青召喚著她,亟待奔馳而去。但玉兒終是收住韁轡,轉身穿戴朝服,「玉兒的一切都過去了,後人只會記得我是:孝莊皇太后。」這句台詞當然是「後設」的,孝莊是死後諡號,玉兒生前當然不能如此自稱,但「孝莊」的歷史定位是她追求的,因此全劇在最後一句拉開時間距離,從後人視角,觀看孝莊。

敘事與抒情之間的錯位

編劇時的另一考量,是洪承疇。

洪承疇和多爾袞與玉兒的整個敘事或許沒有直接聯繫,但一定要加進這段(第三場)。一來,有戲,好看。二來,想把這段當作玉兒性格成長、際遇轉折的關鍵。

洪承疇被擒誓死不降,皇太極聽說洪承疇的弱點是好色,乃命自己的妃子玉兒以美色勸降。被自己夫君命令去以美色勸降,對玉兒而言,當然是屈辱。但我們編劇時,對於「事」與「情」之間的關係做了不同處理,沒把「事」與「情」交織成文。戲曲的敘事,往往可以在直線鋪陳的某一關鍵點上,暫時停頓、凝結時空,以內心獨唱來抒情自剖,讓人物表態說明何以做此抉擇。這是戲曲「暫時凝結時空、點線交織、自剖心境」的重要特質,但從另一角度來看,是不是也打斷了事件進行的順暢呢?所以我用了不一樣的新方法,讓事件進行時,並不凝結時空讓人物自剖或表態,而在事過境遷後,另覓時機回顧當時之所想。例如,對於受命以美色勸降洪承疇一事,玉兒心裡到底是何感受?第三場暫時賣個關子,讓玉兒從一出場就積極勸降,直到任務完成,觀眾都不知她是滿腹委屈還是欣然受命?沒有讓玉兒當下表態,直到下半場,滿清入關,福臨登基,玉兒已經住進紫禁城,我才找了個空檔讓她回憶往事,回憶當年她接到夫君此一命令時,止不住淚灑衣襟。然而滿心委屈的她,用今天的話說:「充滿了正能量」,她委屈,卻接受使命,順勢造勢,就在完成了任務的這一刻,她發現了自己的政治才能,從此,軍政場上展翅遨翔,一心為大清開基立業。戲要演到此刻,觀眾才瞭解當時玉兒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勸降的。我想這也是一種「懸宕」的設計。

第四場,皇太極暴卒,多爾袞與豪格爭位,玉兒以「自請殉葬」之法激將成功,六歲的福臨得到王位。這場是主戲,玉兒的唱很多,但我也沒有讓玉兒利用大段內心獨唱來自剖心境,所有的唱,都是「演」給大殿上袞袞諸公聽 / 看的。直到最後,我都沒有讓玉兒表明自己的想法。這是故意的模糊,玉兒一跪一哭,江山歸了兒子,而她為什麼這麼做?純粹為己謀?還是揆諸情勢,發覺多爾袞未必得利,乾脆釜底抽薪為幼子求來王位?當然還有可能是擔心兩虎相爭於國有傷。歷史真相誰知道呢?所以我只寫事件(事件的結果是福臨得王位,至於一跪一哭的奪位手段,當然是我編排出來的),不剖析玉兒內心。反而讓多爾袞獨唱一段,讓多爾袞「多情的」以為玉兒在為自己著想,因而甘心輔佐福臨。

敘事與抒情之間的錯位,是我在編此劇時的作法,我認為這不僅是三小時劇幅必要的嘗試,也是塑造人物、營造懸疑的手段之一。

蒼鷹與弓弦:貫串本劇的兩大意象

此劇得以完成,林建華功不可沒。建華自北藝大碩士畢業後,編劇作品十幾部,跨京劇、歌仔戲、客家戲、音樂劇等。去年在改編《康熙與鰲拜》時即已讀熟清初史料,並建議我可為魏海敏與唐文華編孝莊與多爾袞。我上半年忙著《關公在劇場》時,建華已經寫成完備的初稿。五月我從波士頓返台,在飛機上讀清史資料,翻到「滿人放鷹」與「弓弦縊殺」,靈機一動,想以「鷹」與「弓」為貫串全劇的主要意象,乃在建華的基礎上提煉重點並融入意象,從兩人初識、直到多爾袞墜馬身亡,都由此二物連貫。而鷹與弓不只是「物」,更可為人際關係之比喻。養鷹有術,「不可餵食飽餐,必須餓其三分,方肯為人所用」,三國時曹操就是這麼說呂布的。我讓多爾袞與玉兒的初遇,就從論馴鷹之術開始,最後多爾袞的死亡,我也寫下「蒼鷹墜羽,零落自天」的曲文。小平導演讀到這段,當下很感興趣,馬上就把他在網路上看到「鷹之重生」的文章從手機轉發給我,於是我讓玉兒把受命勸降一事當作鷹之重生,從屈辱中重新激發力量,從此走進政治場域,後來她也以此勸多爾袞。滿蒙馬上得天下全仗弓箭,「弓弦縊殺」竟是最禮敬的賜死儀式,多爾袞生母就是被弓弦縊殺。多爾袞從此不敢面對弓弦,夜夜驚夢,幾番手持利箭戳膚刺骨,直刺到鮮血淋淋,才能重生信心再上戰場。「鷹之重生」融進男女主角兩人的生命歷程,使意象的運用更為深入。

因人設戲 才能筆下有人物

建華與我的這戲得以完成,完全是因為國光有魏海敏、唐文華、溫宇航。國光這十幾年來的新編戲,幾乎都是因人設戲、量身打造,這是必要的。如果沒有魏海敏唐文華,哪裡來的孝莊與多爾袞?如果不是溫宇航,誰夠份量讓魏海敏以美色勸降?

下筆時魏海敏、唐文華、溫宇航的形象躍然紙上,這幾位著名表演藝術家以及李小平導演,為國光的新戲乃至於台灣的京劇創造了新風貌。海敏的舞台形象光芒四射,「氣場」強大,演孝莊不做第二人想。更沒想到海敏的母親是旗人,帶著家族傳統情感塑造的形象,必將是《王熙鳳》、《金鎖記》、《孟小冬》、《百年戲樓》、《水袖與胭脂》、《豔后》之後的另一代表作。唐文華這些年塑造了各式人物,天地一秀才、胡雪巖、魏徵、姜三爺、杜月笙、白鳳樓、祖師爺、偽畫師、鰲拜、關老爺,跨越幅度之大,早就超越了「唱工老生、做派老生、靠把老生」等分類。 多爾袞一定是最新代表作。溫宇航的洪承疇戲不算很多,但很特別,還沒投降前,他穿明式服裝、唸韻白,在戲裡最獨特,而能和魏海敏演這一場勸降,應該是很難得的機會,我猜宇航私心一定覺得很過癮。飾演多爾袞生母的王耀星,則用嗚咽悽惻的程派唱腔,唱出鷹的詛咒。

這一年國光新秀崛起,因《西施歸越》而受到矚目的林庭瑜,飾演少女時代的大玉兒,和名武生戴立吾的少年多爾袞一同躍馬草原,他倆在《野豬林》分飾林沖與林娘子,這次再度合作少年男女主角。嗓音極動聽、唱過《白蛇傳》《女起解》的黃詩雅,繼《春草闖堂》被發掘出花旦特質後,在此將飾演小順治,由旦角兼跨娃娃生,一口京白必定動聽。另一位春草凌嘉臨,飾演玉兒侍女蘇茉兒,俏麗形象,將戲從一開頭就讓觀眾亮眼。

向前輩樸月老師致謝

要向樸月老師致敬,樸月原名劉明儀,台灣著名的歷史小說家,「清宮豔」系列不僅文壇享有盛名,也對後來的戲劇影響很大。我們編此劇時,也拜讀《玉玲瓏》,其中勸降洪承疇的部分台詞,徵得樸月老師同意,化用為魏海敏部分念白。藉此機會得與前輩文壇著名作家結識,非常榮幸。

國光劇團這十幾年來,努力把傳統戲曲現代化,把原起自民間的京劇提高文學性,同時更想把京劇廣闊多元的表現力(才子佳人、歷史征戰、庶民生活等等)一部接一部呈現,更嘗試開拓京劇題材及抒情的面向(例如《十八羅漢圖》,嘗試的是:能以京劇為載體來論藝術之虛實真偽嗎?)這十幾年來的努力,獲得不少鼓勵,希望《孝莊與多爾袞》能獲得觀眾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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