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勢與造勢：孝莊的機智與多爾袞的無奈


文│倪炎元 銘傳大學傳播學院院長
（轉載自《風傳媒》2016年10月23日 http://www.storm.mg/lifestyle/180370）

在華夏史冊的后妃列傳中，孝莊一直是個令人好奇的人物，也是戲曲小說很喜歡書寫的角色，不論是遊走於皇太極與多爾袞之間的「大玉兒傳奇」、是介入順治與董小宛之間的「清宮殘夢」、還是啟蒙幼年康熙的「康熙王朝」， 孝莊從美麗的后妃、嚴肅的太后到慈祥的皇太后，不同的面貎，不同的形象，也包括不同的章回演義。國光劇團這次擷取孝莊前半生最精彩的幾頁篇章，特別拿她與多爾袞之間的情義糾葛為敘事主軸，由國光台柱魏海敏、唐文華與溫宇航擔綱演繹，非常值得期待！

這齣戲最大的看點，除了精彩的唱腔外，就是戲中刻意安排的兩個對話現場。編劇在這兩個頗具張力的場景中，以生動的文字展現了孝莊過人的機智與智慧。這兩個歷史現場均非出自孝莊自願，甚且是被迫帶入棋局的，這兩個政治棋局原先都是難解的「困局」或「僵局」，但孝莊都借勢順勢，以極其巧妙手腕與說服技巧，改寫了她的命運，當然也影響了清初的歷史走向。
第一個歷史現場是勸降洪承疇。兵敗被俘的明將洪承疇，原本一心求死，堅拒降清，皇太極多次派員勸降未果後，派出她的妃子大玉兒出馬勸降，皇太極何以認定他年輕的妃子能達成任務不得而知，但這確實近乎是不可能的任務，畢竟這時的大玉兒年紀尚輕，長年深居內宮，沒任何政治閱歷，卻要頃刻勸降久經官場、身經百戰的洪承疇，其難度之高可想而知，但孝莊終究達成了這個任務。

孝莊初見洪承疇時，並未表明后妃身份，洪完全清楚她的意圖，語氣帶著強烈的防衛與敵意。這時的洪承疇滿心想著，就是「成仁取義」、「名垂千古」這種精忠報國的大論述，但孝莊完全不碰這些，她巧妙運用異性相吸與小敘事的說服策略，順著洪承疇求死之心，一步步融解了洪承疇的信念與防備心。

孝莊一開始以「小女子」自稱，表明「若非先生立志殉國」，因而「令人敬而生不忍之心」，這句開場白，讓洪承疇所有「忠孝節義」的念頭全無施力點！接著一句「來！我陪著您，再看一眼這大好人間」！此句「留戀人間」的誘惑，出自一位美女之口，洪承疇已經難以招架，連端到面前的「毐酒」，都面露遲疑，甚至有意抗拒了，當他喝了酒又自知死不了之際，甚至表態不希望孝莊離開，此刻的洪承疇，已經沒啥要成仁取義念頭了！
　
這個時候，孝莊再來一句「最後一次與尊夫人談心，說的都是些什麼呀？」洪承疇的最後防線終於決堤了！大玉兒藉由兒女私情的感性戰略，轟跨了洪承疇的防線後，轉瞬間轉向理性大論述，以忠君之名」與「百萬生靈」的價值對比，逼著洪承疇做選擇，在「只為君王」與「拯救蒼生」的設局下，洪承疇還能怎麼選擇？不只有投降一途！而直到這個階段，孝莊才表明她后妃身份，但此刻的洪承疇，除了「罷！罷！罷！」，又能徒呼奈何呢？

第二個歷史現場更為凶險，這個棋局孝莊是被迫介入，並改寫了清初的歷史。然而孝莊的介入，非為奪權，而為自保。由於皇太極死得太突然，突然到連繼承人都未預立，這個留白卻為皇位誰屬提供了鬥爭舞台。

當時的參與奪位的熱門人選，一為肅親王豪格，一為睿親王多爾袞。豪格的正當性來自他是皇太極的長子，同時擁有正黃鑲黃兩旗的支持，多爾袞的正當性則是來自他的戰功與實力，背後則有正白鑲白兩旗的相挺，另外紅藍四旗拒絕表態，使得兩雄相爭之局，一時難分難解。

對孝莊而言，誰登上皇位，對他們母子都不利。豪格登基，難講不會重演多爾袞生母阿巴亥的悲劇；若是讓多爾袞接掌帝位，也勢必得終生仰其鼻息，唯一的出路就讓她的幼子福臨登基。但福臨年幼，加之八旗中無一支相挺，在兩強對決之間，要讓尚在襁湺中的福臨登基，幾近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而孝莊唯一的武器，就是她是皇太極的五宮后妃，而豪格只是側室嬪妃所生，就算是長子，也算不上是嫡長子，但就算有正當性，還得權勢支持，因而在操作上， 孝莊就必須借勢以造勢。

於是，就在豪格與多爾袞相持不下之際，孝莊突然抱著幼子福臨登場，打亂了所有棋局！她隨即藉著皇太極「孤兒寡母」之姿，做勢要陪先皇陪葬，對立的兩股人馬，瞬間亂了手腳，接著她順勢提出「五宮后妃方為正」、「唯有福臨一脈長」的訴求，原本的二元對立僵局全亂了，接下來就是多爾袞的抉擇了！

多爾袞深知，若依「父死子繼」邏輯，他的正當性不及豪格，依實力與豪格硬拼，亦沒有必勝把握，再加上他對孝莊的傾慕，於是順勢「以退為進」，轉而支持福臨登基。這一步棋，應也在孝莊的算計之中，結果形勢急轉急下，孤兒寡母瞬間君臨天下。

相較於孝莊的機智，則是多爾袞的遺憾與無奈！無疑的，多爾袞是胸懷大志，締造時勢的英傑人物。他本有帝王之志，也有實力奪取皇權的機會。大清版圖的統一與建國，他當居首功，努爾哈赤與皇太極的未竟之功，在他的連戰皆捷的征伐中完成，大清三百多年基業，亦在他的籌謀中奠基。他權傾一生，剷除所有政敵，皇帝尚且尊他為父，無人能攖其鋒，但他終究做不了皇帝，亦得不到孝莊的厮守，死後還被他一手擁立的順治鞭屍，在歷史上所留下僅只是梟雄的形象。

國光在次公演的腳本中，刪去了過往民間流傳的「太后下嫁多爾袞」，應是符合史實記載的，但腳本中畢竟保留了多爾袞有意迎娶大玉兒的主觀意圖，多爾袞對孝莊的愛慕，也成為她實現鴻鵠之志最大的弱點。這個弱點讓他在與豪格奪帝位之際，碰到孝莊介入就立即轉向，這個轉向讓他與皇位永遠無緣。

他刻意安排宮室位置，只圖與孝莊接近，但終究跨越不了兄嫂與小叔的輩份位階，反而積累了福臨對他的恨意。多爾袞並非不知自己的處境，但又徒呼奈何？他深諳政治轁略，擁有一流的軍事與治世才幹，對政敵鬥爭絕不手軟，屠俘殺城也是心狠手辣，但碰到孝莊就是認輸，這份私情讓他既得不到皇位，也得不到大玉兒。而終他一生，最渴望的就是這兩個「最愛」，最終除了抱憾，還能如何？

多爾袞掙脫不了命運的棋局，孝莊的命運卻含有多樣的詮釋空間。她以蒙古公主身份被皇太極納為后妃之際，一生格局就已確定。她與多爾袞或許有青梅竹馬的思慕之情，但從不想走出既有格局；她說服洪承疇，並非自願所為；她抱著福臨介入帝位之爭，求的是自保，她利用多爾袞對她的情，贏得後者權勢支持，讓自己成為太后，也穩住了順治的帝位；她從不抗拒多爾袞對她的情意表達，也不阻止福臨對多爾袞的鞭屍，她從不造勢，卻順勢借勢，改寫歷史！

這就是孝莊，她做后妃不干政，做太后不聽政，一生從伺候皇太極，保護順治，啟蒙康熙，歷經三朝，開創盛世，留下了傳奇！至於多爾袞，也只能屈居配角了！

（寫在國光《孝莊與多爾袞》首演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