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5

國光電子報 第二百二十三期 發刊期一百一十一年十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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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跨界合作的創世蓮花《指忘》
文:許天俠 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劇藝發展組助理研究員


演出單位:台南人劇團、真快樂掌中劇團
觀賞場次:2022/9/16(五)19:30
演出地點:水源劇場

「台南人劇團」與「真快樂掌中劇團」跨界合作的《指忘》,全劇從阿田的視角,追憶父親阿泉的偶戲人生。

阿泉少年時期愛看布袋戲,阿泉並非出生於家族戲班,17歲時看見阿樹師演出《火雲洞》,望著紅孩兒與孫悟空打得昏天暗地,阿泉入迷、跑到後台繼續偷窺,竟情不自禁手持大頭仔、伸出手臂加入演出。阿泉為戲瘋魔的舉動,獲得阿樹師的賞識。

阿泉17歲拜別父母,跟著阿樹師的戲班學藝、北上討生活。在西門町經營飯店的會長之女,也是戲癡,常穿著亮麗洋裝前來看戲,與阿泉約會蓮花池,兩人日久生情、產下阿田,但因社會地位及貧富差距,兩人關係未能長久,留下阿田由阿泉單獨撫養。

爺爺、奶奶、母親的身世,對阿田是一團迷霧。少年時期,阿田某次考第一名,獲父親阿泉同意、一起出門跑民戲。阿泉告誡阿田這場請戲非同小可,不可採取平日錄音班演出模式,必須認真處理。抵達現場,阿泉才透露請主是阿田的爺爺,催促阿田去認親。後來阿田偷聽到,爺爺在責備父親,痛斥就是因為演布袋戲沒有出息,阿田的媽媽才會拋家棄子。

阿泉老年罹患失智症,漸漸發現自己演戲會突然腦筋一片空白;病況加劇後,會酗酒、在舞台上摔傷、跑錯棚,狀況頻仍。阿田常常必須向公司請假,被迫代班演出。阿泉深愛阿田,不希望自己變成累贅、影響兒子工作,但不諳親子溝通,常以言語傷害兒子、企圖澆熄對方接班的念頭。

阿田四處打探母親的消息,透過父親友人殘存的記憶線索,終於在西門町找到母親,且企圖讓父母重新見面,但阿泉堅持拒絕。阿田另外發現,阿泉因為心軟,長年應允廟方及各界友人無止盡借款,存款已所剩無幾。面對阿田的咄咄逼問,阿泉惡言形容兒子佯裝關懷、實則貪求遺產。阿田按耐不住,怒斥父親「一被子當烏龜,跟大頭仔一樣,只會成全別人。一輩子只想當好人,才是貪!」

阿泉這輩子最喜歡大頭仔這個戲偶,自創劇目《大頭仔的輪迴人生》,故事講述混沌至尊用金光開創天地,1800萬年後人間倫常紊亂,混沌至尊只好割肉化為大頭仔,並告誡大頭仔「你不會化作一個神仙,也不會變作一個英雄。你要有心,做一個平凡人,與世無爭。你要有心,做一個好人,掛念眾生」,命令他一輩子要尋找創世蓮花,找不到就要繼續輪迴。

結果,無論大頭仔如何追尋,就是找不到創世蓮花,追不到心儀的女子。某世輪迴中,大頭仔投胎變成驢子,因為沒喝孟婆湯,殘存前世記憶,決定跳崖自殺,於地府飄盪時,魂魄回歸大頭仔原型,巧遇到冥河船夫,兩人共乘一舟來到奈何橋畔。大頭仔飲下孟婆湯前,混沌至尊出現,再次指示大頭仔來生「你不會化作一個神仙,也不會變作一個英雄。你要有心,做一個平凡人,與世無爭。你要有心,做一個好人,掛念眾生」,再啟下次輪迴。

《指忘》全劇由兩位演員(張家禎、柯世宏)、一位操偶師(柯世華)共同完成。柯氏兄弟經歷「真快樂掌中劇團」多檔「人偶同台」的作品鍛鍊,肢體及聲情表現早已自然流暢,惟自家演出皆以偶戲為主、人戲為輔。相較之下,這次跨刀至台南人劇團獻藝,《指忘》人戲比例十分吃重。尤其柯世宏所扮演的阿泉,角色戲份多、年齡橫跨幅度大、神智狀態多變、情緒起伏劇烈,儼然是全劇主角。但柯世宏演來遊刃有餘、爆發力十足,顯見幕後下足苦功。

依據蔡志擎導演接受媒體訪問(註1),《指忘》於110年獲得廣藝金創獎後,迄111年正式演出期間,其遭逢父喪,劇本改寫過程中,角色關係亦設定丕變,從初始的「父欲傳承戲班、子排拒」,演變成目前的「子欲接班、父排拒」。柯世宏及張家禎多段父子對手戲,因父子設定調整而顯得極為特殊、不落俗套。蔡志擎細膩堆砌父子倆人因不諳溝通,導致愈為對方著想、愈不斷用言語刺傷對方的衝突奇觀。把家人之間彼此相愛,卻永遠無法把話說清楚的軟弱與窘迫,處理得淋漓盡致。

《指忘》全劇約90-100分鐘,細數阿泉從17歲拜師學藝,至71歲失智落魄的人生點滴,蜻蜓點水的快轉片段不少,且非按照時序回顧,部分片段敘事較為細碎。較可惜的是,全劇已演超過二分之一時,阿田才開始追查母親下落;找到母親卻相對無言、只有落淚;揭發父親長久欺瞞的身世謎團,父親也沉默無語,只有喟嘆枉然一生。核心衝突太晚浮現,危機引爆後又停止發展任何細節,只以刻板的「貧富差距」、「門不當戶不對」套路草草收場,人物刻劃終難深入。

蔡志擎導演接受媒體訪問時表示,他編導此劇,不希望落入探討失智症議題的窠臼。其特別強調,因為記憶喪失,患者或許不用再守著原有的身分;順著失智,人生或許能有新的意義、新的身分(註2)。可惜對照《指忘》實際演出內容,阿泉失智病情惡化後,只剩下酗酒、疑神疑鬼、更無法與兒子溝通。父子大吵一架之後,直接跳到驢子(汪可受)跳崖自殺、大頭仔(指涉阿泉)遊地府投胎轉世;再接回阿田手捧大頭仔戲偶、走向深邃黑暗的上舞台就全劇終。蔡志擎前作《年夜飯》,讓父親從來沒有出現,卻無所不在,陰影壟罩全家。這次透過《指忘》讓父子直球對決,可惜導演宣傳時,表述罹患失智症可以產生新的人生意義、新的身分,卻沒有出現在舞台上。

同黨劇團《父親母親》,與台南人劇團《指忘》,有著近似的故事內容(但題旨相異)。《父親母親》透過主角阿文探詢父親身世之謎的過程,回顧台灣近代政治迫害及布袋戲發展史,最後發現生父是跨性別者,同步解開阿文與同性戀兒子阿凱的世代鴻溝。《父親母親》故事橫跨約70年,祖孫三代的角色曲線皆有完整發展。一樣涉及布袋戲興衰及家族謎團的《指忘》,故事橫跨約60年,惟父親有苦難言、母親揮淚無言,兒子的追問無人回應,角色曲線點到為止,徒留滿滿的疑點與遺憾。

蔡志擎於《指忘》裡,穿插一齣布袋戲劇中劇《大頭仔的輪迴人生》,且刻意模糊兩者邊界,大量透過戲偶直接演繹阿泉的現實人生際遇,讓全劇虛實交織、遙相對映。劇中劇裡有幾個重要設定,十分耐人尋味。「渾沌至尊」割下自己部分肉身演化成大頭仔,強制給予大頭仔一套人格規範,並要求大頭仔一生都要追尋「創世蓮花」,找不到就繼續輪迴。蔡志擎企圖藉由戲曲行當功能被定型的特質,探討人生的無盡追尋,想要成為什麼樣的角色?每人只能只有一個角色嗎?

藉由布袋戲偶被操控的劇種特色,進而大膽詰問「宿命論」議題,真快樂掌中劇團《孟婆.湯》早有嘗試。該劇讓小旦戲偶先是苦守寒窯18年的王寶釧,質問為何如此命苦,展望來生能夠修正前世的錯誤。結果一次投胎變成毒殺親夫的潘金蓮,二次投胎變成人妖永隔的白素貞。全劇彰顯布袋戲班的上戲、下戲,宛若無盡輪迴的幽深儀式,並對傳統禮教下的女性命運枷鎖提出疑問。

不貳偶劇《戲頭》,一樣透過大頭仔戲偶被害、陷入幽冥、申訴行當分配不公。閻羅王使用「孽鏡台」三次顯像,反問大頭仔想要投胎改成哪種行當?第一鏡像大頭仔是店小二,提醒武松酒醉不可上景陽崗,結果被武松砸店。第二鏡像大頭仔是西門慶家僕,被西門慶責打並呼來喚去。第三鏡像大頭仔是武大郎,被潘金蓮毒殺。大頭仔抱怨英雄(武松)兇惡,但為民除害;惡人(西門慶)奸巧,但終嚐報應;蕩婦(潘金蓮)邪淫,但下場悽慘。然後,大頭仔就在大鬧地府一個多小時後逕自解答:「其實當大頭仔也不錯」!

不貳偶劇《戲頭》入冥府、爭天理、戰閻羅的故事結構,其實與國光劇團《閻羅夢》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不若《閻羅夢》蘊含荒謬絕頂、辯證邏輯無懈可擊的「項羽、關羽、李煜」三世輪迴設計,驚喜連連的《戲頭》有著敘事推論邏輯的小瑕疵。

《戲頭》所有演師全程躲藏在各種布景裡,辛苦躺著、趴著、蹲著操偶,創造出一個罕見的「玩具總動員」情境。大頭仔明知自己是布袋戲偶,演出就是上班,下戲就是戲偶私人時間,人類離開後,戲偶們就會放肆移動與聊天。怎料入冥後,大頭仔卻憑著戲偶同事們因應劇情需要,在《武松殺嫂》裡假砸道具、假打他、假毒殺他的假扮行為,在閻羅王面前大喊飽受欺凌。然後又混淆扮演與人生,將戲偶同事們在劇中扮演的虛構際遇,用來感悟是非善惡終有報,進而覺察、釋懷、肯定自我行當價值。《戲頭》前半段傾力打造的後設設定(包括妙不可言的戲偶煉獄三刑罰),在劇末關鍵橋段又變成無後設認知,是劇本編寫可以再細究的課題。

同樣討論大頭仔的自我價值認同,《指忘》非由戲偶視角發難,改以指涉阿泉就是活體大頭仔,並透過阿田長期旁觀隱忍阿泉,在衝突時棒喝父親:「一輩子當烏龜,跟大頭仔一樣,只會成全別人。你一輩子只想當好人,才是貪!」當這句話透過喇叭響徹劇場時,確實有種「人生金句」的氣勢,但冷靜細想,「甘於平凡」、「樂當一流配角」,平凡做好每件小事,心安理得度日,其實是時興的人生觀之一。蔡志擎或許可以揣想,像阿泉這樣的好人,死後應該會有不少親友在他的告別式痛哭流涕。「大頭仔style」究竟是好是壞?恐怕需有更多面向的辯證。

《指忘》最魔幻的段落,莫過於大頭仔與船夫搭乘孤舟、共渡冥河的片刻。只見柯氏兄弟手持戲偶,宛若雙人舞般,隨著冥河波濤載浮載沉。此段有一個特殊細節,撐舟搭載大頭仔前往奈何橋畔的船夫,本身也是一尊大頭仔戲偶,富含「只有自己才能渡自己」的象徵意味。

延續前述阿泉失智,卻未帶給父子關係全新進展的遺憾,我始終覺得這段「渡人、渡己、渡心」的關鍵橋段,若改由「父子共渡」是否更佳?由春美歌劇團及金枝演社跨界合作的《雨中戲臺》,可與《指忘》互為對照。

《雨中戲臺》講述歌仔戲名伶與親生兒子相愛相殺的一生;與《指忘》類似,一樣有著戲曲背景、大量的親子衝突,以及多段指涉母親荒腔走板行為的戲中戲。《雨中戲臺》最後讓母子都跑進胡撇仔戲的世界,讓兩人在峰迴路轉、奇情虐心的戲曲華麗套路中,盡釋前嫌、彼此救援。編導安排阿田在現實世界拼命打開阿泉心防,卻在戲中戲橋段讓阿田全面缺席,獨留阿泉置身記憶崩解的異度空間,一個人清冷地走向終局。阿田始終在外圍打轉,我個人認為這是導致張家禎在全劇中陪襯化、邊緣化、功能化的關鍵問題。

《指忘》舞台設計充滿巧思,左下舞台的桌椅板凳是現實人生;右上舞台的掌中戲木櫃,以及左上舞台的光影戲繃布,是往昔回憶;右下舞台被天頂方框圍困的區域,則是心靈維度,可再討論的是光影戲大繃布的運用。真快樂《孟婆.湯》曾締造以簡馭繁的典範,由扮演孟婆的劉毓真操持巨大斗篷,幻化成冥河、山、水、萬物,亦兼任水漫金山寺的光影戲乘載介質。真快樂《王爺飯》序幕,外台戲棚背對觀眾,家族第四代男孩用手電筒光束穿透小彩樓,將彩樓框影烙印至戲台帆布;帆布內圍也打著光,雙重疊印江賜美女士焚香祈禱的身影。而第一幕爐主送來油飯跟雞腿後,團員們躲回後台共享晚餐、聆聽說戲的互動,亦透過光影戲方式映照在戲棚帆布上;隨後巨型帆布在暗場中迅速秒收、戲棚反轉、啟動後續情節。真快樂掌中劇團近年作品以無盡流動的美妙節奏與劇場詩意著稱,本次可能受到跨團合作影響,加上蔡志擎必須兼顧大量人戲,《指忘》強項是空間脈絡清晰,但場面調度較為凝滯,尤其左上舞台擔任光影戲載體的巨大繃布動也不動,不若真快樂以往作品變化萬千的陳設巧思。

這次台南人劇團攜手真快樂掌中劇團共創《指忘》,激發柯世宏挑戰全能演員的強大能量,成功「偶戲」、「人戲」兩門抱;編導蔡志擎亦在多次被迫改寫、改版的過程中,針對「家庭會傷人」議題,滋生出更深情、寬厚、理解的視角。跨界創作偶有踩雷、偶有甜美,祈禱合創的藝術家們,都可以覓得那朵「1+1大於2」 的創世蓮花。



註1:參考【心事有人知】20220914廣播錄音,鄧惠文專訪蔡志擎,第12分鐘提及父喪,第3-6分鐘提及劇本多次改寫,連結:https://youtu.be/_HaH4oerv_U

註2:參考【心事有人知】20220914廣播錄音,鄧惠文專訪蔡志擎,第27-30分鐘討論失智症的反思,連結:https://youtu.be/_HaH4oerv_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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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光劇團
國光電子報 第二百二十三期 發刊期一百一十一年十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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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02)88669600
發行人:張育華 藝術總監:王安祈 主編:黃馨瑩 執行編輯:林建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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